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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入秋來最舒服的一天，一早出門涼意送爽，莫沫下了車，小巴也剛好到站。按照平時他巴不得坐上，沒有小巴也會騎車進去?？山裉斓牟椒?，尤為拖沓。

    車站在街面，他的家在街里，步行慢的人要走一刻鐘，他平時走路快，十分鐘的路，走走停停，花了二十分鐘才到。

    莫沫在樓下站著，老式住房樓層不高，他家在四樓，樓下就能望見從窗邊一閃而過的人影——莫mama在家。

    一層樓梯十二級，四層四十八級，這四十八層樓梯，他上上下下無數遍了。莫沫刻意放輕上樓腳步，老房子沒什么隔音效果，大嗓門阿婆喊一聲，整個單元樓都能聽見。

    在自己家門口站定，他卻局促緊張地如同陌生人，踩點的小偷都比他放松自然。原先也有個類似的經歷，搗蛋闖禍，他也是這樣站在門外，直到那個大嗓門阿婆問了一句他是不是沒帶鑰匙。

    莫mama打開門，謝過阿婆把他拉進家門。莫mama看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兒子，倒不好多苛責，于是循循善誘，教他知錯能改。

    可這次不是調皮搗蛋，能改過自新，乖乖聽話。

    莫沫掏出鑰匙，幾次三番鑰匙都對不進孔里，他勉強靜下心，另一只手摸準鑰匙孔，鑰匙仍插不進去。再細看，眼前這個嶄新的門鎖，哪像用了十來年的老鎖一樣銹跡斑斑。

    莫沫抬眼看了看門牌號，401，門牌底下貼著一張過塑的紅紙，五好家庭。

    他不甘心再試，動靜引起房內的注意，莫mama從里面打開門，母子隔門對望。莫mama見他，說不上高興、驚訝、失望和憤怒，只是陌生與不耐，就像門外客是喋喋不休的推銷員。

    可莫沫沉默著，嗓子口舌發干，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眼看著mama要關門趕人，莫沫上前一步，手擋著門，“媽……”

    莫mama退后一步，讓他進來，“你總算肯來了，也好，把你的東西拿走?！?/br>
    小居室的格局，站在門口一眼看盡，他的房間門口立著兩個行李箱，莫mama費勁地把箱子推到門口，指著說：“你常穿的衣服鞋子都在里面，還有一些你亂七八糟的東西。寫個地址我，大件的寄過去。床褥被絮我沒功夫弄，你自己看著辦?！?/br>
    莫mama心煩氣躁，提高音量，“站著干什么，把東西拎了快走?！?/br>
    說著她側過臉，掩飾泛紅的眼。

    莫沫手足無措愣在原地，小時候被莫mama遺留的恐慌席卷五臟六腑。

    那時候他不懂，以為被mama嫌棄，所以拼命忍著眼淚，一遍遍告訴自己要不能哭要懂事，mama才會接他回家?；亓思揖筒粫氖芘?，mama對他無微不至，怕他冷了餓了，一起看動畫片，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怎么生了你！”

    莫沫狠狠勒過眼睛，“媽，我不走，你不要趕我走?！?/br>
    兩人這一番爭執動靜不小，對面的住戶打開門好奇張望，莫mama一把合上門。她全身卸光了氣力，扶著桌沿坐下。

    莫沫膝行兩步，被她一腳踹開，眼淚流得更兇了，卻憋著氣，不敢發出聲。

    他從小就容易哭，比小女生還脆弱，親戚朋友但凡說一兩句mama不要你的玩笑話，眼淚就跟泄洪似的往下淌。

    他又不像別的孩子放聲嚎啕，哭得人盡皆知，叫所有人來哄。他哭了就流眼淚，不敢大聲抽泣，緊緊咬著嘴唇。

    因為一點玩笑話就受盡委屈，這副模樣，大人總不愛看，覺得這個小孩一點都不好玩，不可愛。

    只有mama抱著他，哄著他，擦干眼淚鼻涕，輕聲細語不厭其煩說不要怕，mama在這里，你是我的心肝寶貝。

    現在連mama也不要他了。

    “你這樣子，我也不指望你了，那我把話說明白?！蹦猰ama深吸一口氣，遙遙望著窗外的虛空，樓梯間里傳來嬌聲嬌氣的催促，“奶奶快點，奶奶快點?！?/br>
    一陣咚——咚——沉重的足音后，莫mama開口道：“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了?！?/br>
    見莫沫驚訝呆滯，莫mama自嘲笑了笑：“你的模樣隨我，性格卻像你爸爸……不然怎么生出你這個東西?！?/br>
    莫沫一震，無意識道：“爸爸？”

    莫mama主動提起這兩個字的次數寥寥無幾?！案赣H”“爸爸”這樣的字眼，對于莫沫也只不過是一種稱呼，經常聽身邊的同學同事嘴里說起。

    莫mama指了指門口其中一個行李箱，“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也覺得藏好了？”

    莫mama再說：“上次我給你送周慶的東西，你以為我上車就走了？”

    那個時候……！莫沫瞪大眼。

    “我是過來人，以為我看不出來，你還在恨我打你的那兩巴掌？”

    接連發問，轟地莫沫一片空白。

    “我也不想信，”莫mama眼光一轉，“倒是你逼得我不敢不信。你今天來，不過求個僥幸，求個舒坦，好心安理得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你要是真的還在乎我這個mama，會有現在的樣子？”

    話語最后已帶嫌恨，一字一刀將莫沫從里到外剖個干凈。

    “你長大了，我也管不了了，你走吧?！?/br>
    說著她用盡全身力氣拽起莫沫的胳膊，連人帶行李箱一起推到門外，緊緊甩上門，門聲震天響。

    回聲下，壓抑著女人斷續的哭聲。

    門外，莫沫渾渾噩噩，腦子里各種畫面紛至沓來，一會兒是莫mama拿玩具逗他，一會兒幻化成mama冰冷的表情……

    他以為不知不覺其實早已暴露，他以為時間能讓mama冷靜，只不過在拖延逃避?？s在蝸牛殼里，誰也不敢面對。

    不知過了多久，狹窄的樓梯間里傳來小女孩的聲音，“奶奶快點?！?/br>
    一對祖孫互相牽著上樓，經過莫沫身邊，小女孩問奶奶：“為什么他坐在外面？”

    祖孫兩走到樓上，聲音漸遠漸小。

    奶奶說：“可能他沒帶鑰匙，進不家門?！?/br>
    小女孩得意地晃著一串鑰匙，叮叮當當，“我帶了鑰匙，我幫奶奶開門?！?/br>
    莫沫拖著兩個大箱子，面無表情，渾渾噩噩走在街上。

    盡管他衣著整潔，周遭的路人也盡量繞道而行，他渾然不覺，手腳似生銹的發條，機械運轉，到筋疲力竭之時自動停擺。

    他不知走了多遠，走了多久，走到哪里，眼前一片昏暗，一道驚雷炸響，這才喚起他的一點神識。

    抬頭一看，強光迎面，下意識低頭閉眼，剎車聲尖銳刺耳，隨即身體滾落，除了最開始一秒的疼痛，他再無感覺，也聽不見嘈雜的呼喊……

    原來一生中還有這么一刻，時間凝固，世界停止，萬籟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