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江雪對著窮奇笑了笑，絲毫不畏懼自己面前是吃人的妖魔，“就算你放我回去，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和妖魔沒有關聯……他們很可能會說，我能夠活著離開，一定是因為我背叛人類、投向了妖魔。被妖魔殺死，或許還會有人為我哭泣，被妖魔放走……這里的人只會懷疑，而懷疑和恐懼會衍生出仇恨，到時候，一定會有人說，為什么別人都死了，只有你活著呢？我……從被帶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沒辦法回去了?！?/br>
    窮奇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吐息將地面噴出一個凹坑來。

    “我不懂你們人類的想法?！?/br>
    “是啊……我也不懂……”江雪眨眨眼睛，抱著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輕聲說，“神明與妖魔都很單純，高興與難過、悲傷與憤怒、喜歡與厭惡，都會直白地表達出來。但是，人類會在難過的時候假裝開心，在討厭的時候假裝喜愛……也會在他人身上傾注毫無理由的惡意。對于窮奇而言，這都很奇怪吧？所以，我很想要飛……擺脫一切束縛，隨著風，飛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好想……回到故鄉……回到江邊的鎮上……”

    江雪依然笑著，但是一滴淚水悄無聲息地從她眼中滑落，她并沒有察覺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真想要回去啊……回到江南的水鄉，再看一眼碧波紅菱，再聽一次熟悉的鄉音?？墒?，我沒有能夠橫渡大海的翅膀。如果你回到大唐，能不能……不，還是算了，抱歉，我說了胡話，請忘了吧?！?/br>
    江雪這才回過神似的，抬手胡亂地擦掉了眼淚，唱起了江南的小調。

    輕快婉轉的歌聲在夜色中幽幽傳開，硬是在這一片異國的土地上帶來了屬于大唐的風情，那樣美妙的歌聲竟然絲毫不輸給絲竹琴瑟之音，間或甜蜜悠揚之處猶有過之。

    窮奇瞇了瞇眼睛，并未出聲阻止，就這么安靜地充當了聽眾。

    它無法分辨人類的美丑，卻能分辨音樂的好壞。

    這樣的歌聲在妖魔聽來也是動聽的，因此它什么都沒說，放縱著這個人類做出了這種可能暴露行蹤的舉動。

    江雪一向很少在人前唱歌，這并非因為她五音不全，更不是因為她不通音律。她不愿唱歌，正是因為她的歌聲太過優美動聽，甚至比起樂聲更具有欺騙煽動性，以至于在某個游戲之中引發了悲劇。

    那一次江雪只是單純地唱了一首情歌，而非對聽到歌聲的人有什么特殊感情，但是對方產生了嚴重的誤會，無論她如何解釋也不相信那不是對他的表白傾訴，她就在一臉懵比之中迎來了鳥籠囚禁結局，被關進了黃金打造的鳥籠、脖子上扣著項圈，無法逃離，只能為這個人歌唱——最終江雪只能一頭撞死在鳥籠上。

    之后這周目的劇情被一眾知情者圍觀爆笑，戲稱這是“不走套路的塞壬”。

    塞壬的歌聲引來迷途的旅人，引導旅人死亡，江雪就反過來，人是引來了，結果死的是她自己。

    打從那之后，江雪就很不愿意在游戲里唱歌了。

    江雪的歌聲隨著夜風傳出，在這樣安靜的夜里飄出了很遠的距離，終于飄到了一些有心人耳中。

    “這個聲音……這是我夢中聽到的歌聲……”安倍昌浩已經來到貴船山腳下，聽到歌聲后精神一振，同時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嚴肅地對魔怪說，“魔怪，準備好……一場惡戰吧?！?/br>
    魔怪不屑地哼了一聲，看著這一片幾近死寂的山林，沉聲回答：“這些妖魔，恐怕盤踞在這里很久。喂，回去告訴晴明吧，貿然上山的話……”

    安倍昌浩猶豫著說：“但是現在分秒必爭！如果雪姬殿下就在山上的話——”

    歌聲漸漸停止了，夜間的山林又恢復成了一片寂靜。

    不，似乎有什么聲音響了起來。

    如果凝神細聽的話，清脆的鈴聲時而響起，就像是在給什么打著拍子一樣。

    安倍昌浩還在思考的時候，身旁突然飛來幾只黑蝶。

    污穢的力量令少年陰陽師感覺到了不適，他轉頭看過去，這才發現一人從山下跑來，周身盡是黑蝶，簡直就像是污穢具現之物，宛若妖魔。

    安倍昌浩下意識地拿出了符紙，正要念咒，那人走到了他能看清的距離，他失聲喊了出來：“蘭姬！”

    在夜色之中疾步趕來的正是森村蘭。

    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聽到了山頂傳來的鈴聲。

    那個聲音與她體內源自黑龍神的力量起了共鳴，每一次響起都帶著她的心跳發生強烈的鼓動。

    “小子，別擋路?！?/br>
    森村蘭面無表情地看了安倍昌浩一眼，收回前方探路的黑蝶，再度恢復成高貴姬君的模樣，但是她的脖子上都已經開始出現黑色的龍鱗，看來如同妖異。

    安倍昌浩眼中看到的已經不是“人類”，而是一團混沌漆黑的力量。他被這種恐怖的影像所懾，回過神時，蘭姬早已從他身邊掠過，奔向了山頂，只有一句話隨風傳來，依稀停在他耳邊。

    “別礙事，我會救她?！?/br>
    魔怪見到安倍昌浩僵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直接變回了神將騰蛇的姿態，一把拎起他往山上趕去。

    “昌浩！別管那個女人！她的心已經墮入魔道了！”

    在兩人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不久后，麻倉葉王也來到了貴船山，他望著山頂，突然皺緊了眉。

    “……黑龍?！?/br>
    黑色的龍神伴隨著霹靂降臨在貴船山頂上，剎那間將黑夜照亮。

    掌管著“破壞”之力的黑龍神降臨之處，飛沙走石、山崩地裂，盤踞在空中的龍身緩緩游動著，每一次活動都會帶來一道霹靂雷霆，劈開地面，震塌山石。

    過了會兒，黑龍神似乎確定了敵人，龍頭朝向了地面的窮奇，發出一聲長嘶，閃電般向著窮奇撲了過去。

    江雪看著這一幕，竟呆在原地，什么也說不出，整個人完全僵住。

    她的手上還系著鎮魂鈴，她剛剛故意搖動了鈴鐺，試圖用黑龍神子的力量引起京中有心人的注意，但她沒想到第一個趕來的會是森村蘭，更沒想到，身體上出現了嚴重異化的森村蘭對著她溫柔地笑了，嘴唇動了動，似乎說著什么，卻沒有發出聲音。

    隨后，黑龍神子獻祭了自身，召喚出了黑龍神。

    黑龍神出現的時候，一口吞掉了森村蘭，之后才有現在的這一幕。

    江雪憑著記憶分辨著剛剛森村蘭的口型，一瞬之間，熱淚盈眶。

    “不要害怕，我會救你?！?/br>
    怎么可能不害怕……

    這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第157章 遺愿

    江雪曾不止一次地看見白龍神子元宮茜召喚白龍。

    聚齊了八位八葉的白龍神神子只需要祈禱白龍出現，白龍神就會在眾人的期望中降臨，驅除黑暗，帶給平安京真正的安寧。白龍將會實現神子的愿望，無論是將神子送回現代，還是讓神子永遠留下來。

    那根本不需要任何代價。

    由始至終，白龍神子都被“寵愛”著，被八葉保護著，被白龍神庇護著。

    江雪從來都不知道黑龍神子召喚黑龍神竟然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獻上祭品，獻上生命，獻上自己的一切。

    不要害怕，我會救你——如果這樣的承諾需要用生命作為代價的話，讓她怎么能夠不害怕？

    江雪慌亂地擦去淚水，對著天空中的黑龍大喊：“停下來——！你回來！蘭姬，你回來啊——！”

    黑龍和窮奇激烈地戰斗著，那根本不是人類可以插手的戰場，它們戰斗時掀起的風就讓江雪沒辦法靠近，這樣微弱的呼聲根本沒辦法傳到黑龍耳中，更沒有辦法傳到黑龍神子那里。

    狂風和雷霆破壞著戰場的一切，江雪幾次想要靠近都被吹開，最后一次嘗試的時候，窮奇突然猛力振翅，一陣強力的旋風拔地而起。

    江雪被旋風的邊緣掃到，直接被拋上半空。

    強勁的風變成了細密的刀刃，在柔弱的人類軀體上撕裂出無數新的傷口，鮮血剛剛流出就被風卷走，與飛揚的塵土砂石混在一起，密集的疼痛從身體各處傳來，就像連綿不絕的海浪一樣淹沒了江雪。

    “蘭……”

    江雪看著那邊的黑龍，低聲喊著她的名字，徒勞地伸出手。

    但是江雪什么也無法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