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華
寧遠書肆的東家正是鐘月華,平日里都是申掌柜管理店面,她自己則窩在二樓看書。 戚弦走進去,看著一排排的書冊,聞著滿室的墨香,只覺歲月靜好。 何其有幸能夠回到這個時間,一切都還沒發生的時候。再次與好友相見,她心情有些復雜,于是隨手抽出一本書翻看,以平復緊張感。 這本書是《千字文》,上面的字體不似正常的小楷,每一筆都細瘦蒼勁非常獨特。 鐘月華素來愛書法,收集了許多大師之作,其中還包括謝景洋當年的一篇賦文。 不過上一世的收藏中,似乎沒見到類似此書的字體,難道當年自己看漏了?或者忘記了? 戚弦疑惑地問在撥算盤的掌柜,“申叔,請問這書是何人所抄?” 掌柜剛抬起頭,便聽到從樓上傳來一道女聲,“用不著套近乎,這本書二兩銀子,一口價概不賒賬?!?/br> 話落,樓梯間響起吱呀聲,一位身著水藍色長裙,的女子款款而來。 她墨發用木簪扎起一束,耳上掛著紅色瑪瑙墜,面容秀美,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大白天裹這么嚴實,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來搶劫書肆呢!”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面孔,戚弦的嗓子仿佛被堵住,只能眼眶濕潤地看著她。 鐘月華目光嫌棄:“你這是什么眼神,別一副被欺負的樣子,現下可沒有讓你求保護的公子哥?!?/br> “這個樣子,怕是也沒有公子哥愿意保護我?!逼菹揖従徴旅婕?,那道恐怖的疤痕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她面前。 看著對方明明被嚇到,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戚弦心情愉悅。 “哎喲,佛祖保佑!”申掌柜震驚地瞪大眼珠,“姑娘你這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鐘月華臉色微沉,“申叔,你管人家遇到何事,好好做賬?!?/br> 申掌柜趕緊低下頭,不再說話。 “行了行了,趕緊戴上面紗,我這里是賣書不是選美?!辩娫氯A將目光移到那本《千字文》上,“要買這本?算你五百文,不能再便宜了,我還得給抄書的人筆墨費?!?/br> 戚弦笑著戴好面紗,這小妮子還和以前一樣,嘴里說著不饒人的話,其實比誰都心軟。 “倒不用虧本賣,我來此也不為買書,只是覺得這字挺奇特,所以比較好奇罷了?!?/br> 一說到字,鐘月華眼睛亮了起來,“是吧,我也覺得好,你敢信是一個農婦寫的么?” 農婦?以前似乎沒聽她說過。 “泣顏,是和上一世不同了么?” [唔,可能吧,或許這世上不止奴家一個靈。] “你是說,還會有別的琴靈?” [不太清楚,你所做的事不也和上次不同么?或許微小的變動,造成了其他的影響。] “明白了?!逼菹也辉偌m結這些玄之又玄的事。 鐘月華指著里屋的匾額,興奮道:“這種字體寫大了更有風骨!” 戚弦非常上道地夸贊了一番,然后裝作失落的樣子說:“可惜我只會撫琴,寫的字只圖勉強認得?!?/br> “能識字就不錯了,別太強求,這事兒還得看天賦。反正是自己看,不拿出來丟人就行?!?/br> 前一句還算是安慰,后半句卻在她心口扎了一刀,戚弦再次體會到這種熟悉的心塞感,還真有些懷念。 “其實我有一事相求,姑娘可知,此地有哪戶人家需要學琴?” 為了能勾起對方的同情心,戚弦眸中帶著淚花,言辭懇切。 “家里遭遇強盜,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我雖沒了容貌,但哥哥……因此我想當教琴先生,賺點錢為哥哥治病?!?/br> 臨江縣有了金礦后,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但是礦脈和黃金工業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上,本地除了縣令外,只有老牌大家族張、周兩家算得上大戶人家。 普通家庭有了積蓄,都巴巴地砸給兒子考科舉,而張家和周家也早打通了京城的門路,將女兒送去培養,以便搭上更好的姻親。 因此,當地的姑娘們處于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有合適的人家能請她教琴。 戚弦能猜到鐘月華的想法,于是就不急不慌地等著,雙眼期待地盯著她,目光越來越誠摯。 “知道了,回去收拾包袱去縣府吧?!卑肷?,鐘月華開口,笑容親切友善,“要是琴彈的不好,別指望我會給你工錢?!?/br> 回到客棧,戚弦心情十分愉悅。 她結清馬車的雇傭費,又多給了車夫五兩銀子,然后準備帶著謝景洋去縣府。 一進房間,便聽他說道:“書墨的香氣,你今日去了書肆?” 戚弦沒辦法回答。今日他只有嗅覺,聽不到看不到也觸摸不到,這樣又如何交流? 只有味覺時也是同樣的情況,每到這時,謝景洋就只能在床上枯坐一天。 “戚弦,想必你也知道,鐘縣令曾任戶部侍郎,在我父親手下做事。父親對他評價頗高,其人為官清正,剛直不阿,心思細膩,對百姓更有一種天然的同理心?!?/br> 即便得不到回應,也會對她說話,或許他其實挺害怕孤獨的,戚弦這樣想著。 “可惜,他文采雖好,但是言辭太過犀利,什么話都敢說,絲毫不顧及先帝威儀。若非如此,也不會被貶到偏遠小縣?!?/br> 這件事戚弦倒是了解,只想說,有其父必有其女。 謝景洋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臉色有些凝重,“十多年沒見,也不知鐘縣令是否還認得我?!?/br> 正在收拾行李的戚弦一頓,她其實有考慮到這一點。 通過上一世與鐘縣令的相處,她非常認可那對父女的人品,相信知道了前因后果,他們不會愚忠地站在睿帝那邊。 謹慎起見,可以先試探他們的態度。 不過終歸還是要照實說,畢竟她準備在此處待一段時間,不僅為了確保他們一家的安全,同時也要等莫將軍打聽神醫的消息。 收拾完東西后,將包裹交給謝景洋背著,然后牽著他離開客棧。 不知是不是中毒的原因,他的手很涼,走了一路都沒有捂暖和。 “我聞到桂花糕的香味,你不是喜歡吃甜食么,想去買的話我在這里等你?!?/br> 戚弦仰頭看向他,潤白如玉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黛眉遠山,非??±实拿纨?。 但是本該閃爍著星光的眸子,此刻卻暗淡無神,微薄的唇也缺乏血色,透露著病態的脆弱感。 若不是因為這場意外,或許他還是前程無限的狀元郎,或許他們也不會有任何交集,更不會牽著手走在市集上。 握緊他的手,戚弦繼續往前。 無論未來他是否會成為反派,現下,他只有她了。 至少在解毒之前,自己一定會陪著他的。 到了縣府,鐘月華已在正門等候多時,看到兩人后,免不了刺了幾句。 戚弦早就習慣她的毒舌,淡定地做了介紹,隨著她進門。 酉時,鐘縣令回到府中,戚弦跟著鐘月華來到正廳。 主坐上,鐘越一身官服,約莫四十歲上下,個字不高,但身材結實長相周正,看起來頗有威嚴。 他端起茶杯,垂眸低沉道:“聽說你想學琴,還請了女先生回來?” 對面,鐘月華規矩地站著,雙手放在腰間,細長的脖頸彎出一道優雅的弧度。她帶著大家閨秀的標準笑容,輕聲道:“女兒不帶女先生回來,難不成帶個男先生回來礙您的眼?” 鐘越對她的挑釁不為所動,吹了吹手中的熱茶,“前些年鬧著開書肆,三年過去了,也沒見你的書法學問有丁點提高?,F在又想學琴,莫不是嫌家里的牛被喂養的太壯實?” “鐘縣令,小女子名戚弦,號幽真居士,是鐘小姐請的先生?!逼菹疑锨耙徊?,打斷父女倆的親切交談。 若不阻止,那兩人估計能互懟到明天早晨。 “幽真居士?”鐘越這才抬頭,仔細打量她。 “是的,就是您聽說過的,那個被撤了頭銜的前天下第一琴師?!?/br> “天下第一”的稱呼沒什么實質用處,但在文人圈子里,還是頗有分量。 鐘越有些驚訝地望向自己女兒,鐘月華更加震驚地望向戚弦,“所以,你剛剛在逗我玩?” 戚弦看了她一眼,然后盯著鐘縣令,抬手取下面紗。 “我與柔貴妃有舊怨,若鐘縣令忠于當今圣上,小女子立刻離開臨江縣,絕不會給此地帶來麻煩?!?/br> “哼,柔貴妃行為不檢點,現下正被禁足呢!”鐘越毫不思索地諷刺道:“就睿帝那德行,竟標榜自己千古一帝,這臉怕是比宮門的城墻疊起來還厚!” 聽他這樣說,戚弦松了口氣。不過她這口氣還沒吐完,又聽鐘月華補充。 “你一個彈琴的,真以為自己是禍國妖姬了?覺得睿帝會為了你滅一個城?” “華兒說的對,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那些貴人記不記得你還說不準,哪會千里迢迢跑到這來?!辩娫奖硎举澩?,“盡管住下,別怕!” “我真是謝謝您二位!”上輩子怎么沒被他們氣死? “我自然是小人物,不過這位可就不一樣了?!?/br> “啪”的一聲,鐘越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 整個大廳因謝景洋的到來,變得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