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92
第124章 嫩權臣與嫩藕 這又是誰來了? 陸幽原本以為是戚云初去而復返,也不詢問,直接過去把門打開。 豈料,出現在門外的卻是一名領路宦官。而在宦官身后,站著一位頭發花白、身材高大,容貌偉岸的中年人。 ……唐權! 陸幽初時臉色一凜,卻又很快恢復了鎮定。 “我道是誰,原來是唐權唐大人?!?/br> 高大的中年人聞言,亦微微地低下頭,用一種略帶玩味的目光看著陸幽。 “這位想必就是內侍少監了,果然是一表人才。這些天來,我家瑞郎承蒙你照顧了?!?/br> 陸幽強忍住翻涌而起的滿腔憤懣,偷偷地在衣袖里攥緊了拳頭又一根一根地將手指松開,表面上偏偏還要裝出一副謙遜平和的模樣。 “唐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令郎為保護太子而受傷,能夠有幸照料他,也算是陸幽我的榮幸?!?/br> 都是一番客套而已,無需再多費口舌。唐權笑了一聲權作回應,抬腳就要往院子里走。 唐瑞郎坐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只看見陸幽開了門,與一位高大的老伯堵在門口說話。 他趕緊在心里回憶,卻死活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號人。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裝昏仿佛也不太合適。他唯有硬著頭皮等候二人朝自己走來,同時拼命在心中思索對策。 看這位老伯,器宇軒昂、衣著華貴,顯然應該是一位朝廷要員。瞧這年紀和氣勢,官銜必定遠在自己這個四品黃門侍郎之上。 然而再觀察陸幽的言行舉止,恭敬有余、親切不足,還隱約帶著幾分警惕,可見關系并不緊密,甚至也沒什么好感。 如此看來,這位老伯與自己多半也不會太過親近。 記得前日太子班師回朝的時候,就有不少隨行的官僚前來探望過,當時逐一應對已然有了心得。此刻比照處理,多半不會有問題。 這邊唐瑞郎剛剛拿定了主意,只見那老伯已經走到自己面前,低聲問道:“瑞郎,你感覺怎么樣?” “多謝大人關心,晚輩的傷勢并無大礙?!?/br> 也不知怎么回事,這句話剛說出口,陸幽與這位“老伯”的臉色同時都變了。 而逐風和銜云兩只狗奴才,直到這時才雙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沖著來人搖起了尾巴。 —————————————— “我怎么知道那個老伯,他竟然是我的爹……” 屋子里,唐瑞郎哭喪著臉,朝端著藥碗站在一旁的小宦官訴苦;又怒瞪趴在床邊上的兩只獵犬。 “唉——養你們兩個究竟有什么用,回頭統統和蘿卜一起燉了!” 小宦官這是第一遭被派過來服侍唐瑞郎,陌里陌生地也不好意思搭話,只一勺一勺地喂著湯藥。 唐瑞郎嘆了一會兒氣,自己也覺得無聊,便又問道:“知不知道陸幽在做什么?” 小宦官答道:“回稟大人,陸少監他應該在呈銘軒?!?/br> “你去告訴他,說我想找他說話?!?/br> “……” “愣著做什么,快去啊?!?/br> 小宦官愈發苦著一張臉道:“大人,這已經是今晚上您第四次叫我去問了。都說少監此刻正在呈銘軒與長秋公議事,小的可是連院門都進不去??!” “你不去是吧……那我去!” 說著,唐瑞郎雙手一撐,作勢就要下地,朝屋外走去。 —————————————— 呈銘軒內。燭燈煌煌,將滿室的高低器物,投射出光怪陸離的暗影。 春末夏初時節,風中已透出了些許的暑意。然而此時此刻,陸幽所感覺到的,唯有一陣陣陰寒。 不大的屋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還坐著兩個人——戚云初和唐權。 氣氛仿佛和睦,卻又暗流涌動。 有長秋公在場,也輪不到陸幽說話。他便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將自己想象成一株沒有生命的植物。 這樣,便不會有情緒,不會有沖動,不會回想起過去的種種。 戚云初慢條斯理地轉著一只金芙蓉花盞。每一個花瓣內側都鏨刻著一種折枝花卉。當轉到第五朵花的時候,他終于開始發話。 “此次瑞郎圍場救駕,既忠且勇,著實令太子殿下刮目相看。至于失憶之事,應該只是一時的狀況。太子已命藥王院隨侍在側,好生調養著,相信很快就會康復無虞。如今,此案已由我親自督辦,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他一個交代。 唐權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緩緩點頭,臉上卻幾乎沒有什么表情。 直到戚云初說完了,他才將目光,一點一點移到戚云初臉上。 “旦夕禍福,本就不是人力所能蠡測。瑞郎這次受傷,也算是他魯莽冒進,咎由自取。如今得以保全性命,還有內侍少監從旁照拂,我也算是放心?!?/br> 這話說到了陸幽身上,他微微一怔,卻沒抬起頭來。 只聽戚云初笑道:“難得唐大人信得過內侍省的人,我們自當盡心盡力。不知唐大人除了瑞郎的事,還有別的什么事需要交待?” 唐權一手支著頭,另一只手輕輕敲打著椅背。 “太子前日回到朝中,昨天就將柳泉城的大小官吏全都撤換了一遍。又在調查主持春蒐的各部官員。如今滿朝文武,可以說是人人自危?!?/br> “的確如此?!逼菰瞥醴氯粲行┎唤?,“可這些事與唐大人您應該沒什么關系吧,畢竟令郎這次可是功勛卓著,封賞提拔自不待言?!?/br> 唐權點頭:“自然是沒有干系的。不過,我倒是想要替一個人討保?!?/br> 戚云初哦了一聲:“誰?” “這次春蒐,負責勘察圍場的官員是虞部郎中陳丁。虞部隸屬于工部,而提拔陳丁的人,正是工部尚書楊榮如?!?/br> 楊榮如!陸幽眼皮突跳。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這個名字,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之一。 按照唐權的意思,虞部郎中陳丁乃是楊榮如一手提拔,太子處罰了陳丁,自然也會牽連到楊榮如——唐權竟然是要保楊榮如,可憑什么? 只聽戚云初已經替他問道:“你要我保這個楊榮如?給我一個理由。莫非他很重要?” “不重要,卻也重要?!?/br> 唐權仿佛在故弄玄虛:“如今的工部侍郎乃是尚書門生;郎中為太子親信;修內、屯田、水部郎中又一個個見風使舵。唯有這個楊榮如,還算是我的人,留著他馬上就會有用?!?/br> 不愧是戚云初,此刻已然明白過來:“你是說,修建太華宮?!?/br> 此前陸幽倒也有所耳聞——天梁星診斷惠明帝乃是火、熱、血三毒攻心,而紫宸宮地勢低洼,濕氣匯聚,并不適宜久住養病。因此,惠明帝擬定于紫宸宮的東北面新建一座宮殿,這,便是太華宮1。 大寧朝不設將作監,營造宮室的職責便落在了工部修內司頭上。而這就意味著流水一般的花費,全天下的奇珍異寶,都將匯總于此。更不用說挑選工匠與役夫,制造磚瓦椽柱,背后都有利益牽扯。 眼下,一旦工部尚書楊榮如落馬,無論蕭家抑或太子的人選補位,都將造成無法估量的后果。 想到這里,陸幽心中已有了一些計較。 此時又聽戚云初對唐權笑道:“我到柳泉城來,便是受太子所托,全力督辦這里的案件。至于詔京城里頭的事,暫時是管不了的?!?/br> 說到這里,他突然看向了陸幽:“依你之見,楊榮如此人,是該留還是不該留?” 陸幽突然被他給拽了出來,當時一愣,緊接著扭頭去看唐權。 與唐瑞郎隱隱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卻寫滿了陰險城府與老謀深算。 陸幽的眼皮突突跳動了兩下,忽然說道:“若是由楊榮如負責建造太華宮,那么唐家就會坐收漁利?!?/br> “我不會否認這一點?!?/br> 唐權倒也毫不避諱:“任何一個人,只要經手過如此浩大的興作之事,無論是否主觀需要,都會得到些這樣或那樣的利益。好財者得財,好名者得名,而好大喜功者,更有發揮的余地?!?/br> 陸幽再問:“那對于內侍省又有什么好處?!?/br> 唐權道:“抑制蕭家在朝中的勢力膨脹,此乃好處之一;其二,太華宮雖為帝王之家,然而在此久住的又何止是帝后宗室?臥榻廳堂,交由自己人去做,永遠比送給外人打理更為放心。更不用說,這世上又有誰愿意住在敵人建造的屋舍里面?” 陸幽聞言,反道:“既是擔心貓膩,不如交給一個真正出身清白,又有才干的人去做?!?/br> 他自以為這句話占盡了公理正義,可誰知,卻讓唐權嗤笑出聲來。 “你又何必在瓜田里尋找參天大樹。即便朝中果真有此種清白能干之士,你以為他不依附門閥貴胄還能有出頭之日?全都成了炮灰?!?/br> 說到這里,他又看向戚云初。 “你的接班人,還嫩得像秋天的藕一樣?!?/br> 戚云初笑笑:“藕無心,可他卻有心。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br> 陸幽卻聽不清他們的對話。此時此刻,他那滿腔壓抑著的情緒,都被那“炮灰”二字給激了起來。 他心里有一股氣,逼著他咬牙:“是否成就大事……就能夠隨意犧牲掉小人物的生命? 唐權睨注著他,像是端詳著一個異類。 “我聽聞仁獸麒麟,不食生物,不踐生草。然則人生在世,就算得道高僧,也得吃菜療饑,而足下踐踏的蟲豸又豈在少數?殺生,并非因為起了殺念,而是根本沒意識到蟲豸的存在?,F在,你在這里問我是否犧牲小人物的生物,倒不如問問那些小人物,為何一直都是小人物?” 陸幽反駁:“您出身于富貴高門,恐怕無法理解小人物的困頓,看見他們的奮斗?!?/br> 唐權冷笑:“那你也沒歷經過戍邊衛國,一邊還得提防著刺客暗殺,不得已將妻兒托付與他人的日子?!?/br> 陸幽還想接茬,卻見戚云初終于將手里的金碗放了下來。 “唐大人,您又何苦與一截嫩藕說這么多,無端端地置氣,讓他自己長老了便是?!?/br> 唐權卻搖頭道:“我便是喜歡他,才說了這么許說。我家那個兒子拜你與南君所賜,太過年少老成。我沒什么可以教導的,只盼他老老實實,不要禍害了他人?!?/br> 戚云初便也調笑道:“如今的瑞郎不也如同白紙一張,大人若想調_教,倒算是時候。只怕過不了幾日,他就什么都記起來了?!?/br> “但愿如此?!?/br> 唐權不與他計較,卻又回頭看向陸幽:“既然長秋公讓你定奪,那你便拿個決策出來罷?!?/br> 陸幽滿腦的熱氣此時也稍涼了一些。再回頭想想,楊榮如再殺不遲,可太華宮如若落到蕭家手上,只怕愈發不可收拾。 他終于深吸了一口氣:“權且……就聽唐大人的?!?/br> “孺子可教?!?/br> 唐權點頭。夜已深沉,他無意久坐,便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