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72
“江某原本以為,這件事早已經不言而喻??蛇€記得我第一次去拜會宣王時說過的那句話么——越是成大事者,越不會受到血親的羈絆。太子若欲成大業,又豈能被那群陳枝敗葉所束縛?” 陸幽也不意外,卻又多問一句:“那么唐家呢?” 江啟光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遲疑片刻才答道:“唐家雖是外戚,但并未參與此次奪嫡之爭。不過既然那唐家公子與秋公一同上了天吳宮,那唐家的未來,自然應該掌握在諸位的手中?!?/br> 好一個狡猾的回答。 陸幽心里冷笑一聲,表面上依舊滴水不漏。 “從今往后起,晚輩還要請江先生多多指教了?!?/br> 殯宮一敘之后,當晚陸幽趁著夜色潛回內侍省。見到戚云初,他將白日里見到江啟光之事娓娓道來。 戚云初依舊低頭擺弄著他珍愛的那株凌霄藤:“與太子聯手,你覺得如何?” “與虎謀皮,不過如此。眼下太子的目標在于蕭氏一族,自然需要籠絡內廷的力量來達到目的。而當蕭氏一族伏誅,內廷就將會成為他的下一個目標。除非……” “除非利用胡姬與她的孩子,或許還能有些勝算?!?/br> 戚云初補完了陸幽心中所想,又斜睨他一眼:“當初讓你去劫獄,并不是準備利用那個女人。這破地方的孤魂野鬼已經夠多的了,放走兩個又如何?” 陸幽愣了一愣,心中倒是舒坦了幾分:“有些時候,我真不明白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br> 戚云初輕笑道:“我想得其實很簡單,只是你不是我,也就不會明白罷了?!?/br> 陸幽也不糾結,依舊把話題帶回正道上。 “按照目前的發展,等到太子鏟平蕭氏一族,勢必會回過頭來對付內廷。長秋公您在朝中的地位固然難以撼動,然而長此以往,恐怕政局不穩,勢必會造成生靈涂炭?!?/br> “不用急?!?/br> 戚云初擺了擺手。 “天梁星說,皇上的病主要是因為宮中陰濕。這幾天,已經從甘露殿挪去蓬萊閣暫居。那里相對通風干燥,再加上神醫隨侍在側,相信病情很快就會有所起色。太子想要即位,也沒那么容易?!?/br> 所以現在要做的,就是虛與委蛇,拖延時間來等待轉機了。 陸幽想到這里,又聽戚云初說道:“你的那個唐瑞郎,托人帶來了口信。他說這些日子要準備弘文館內的考試,通過之后才能參加元月的春闈。為了爭口氣,這段時間必須閉關苦讀,讓你自己好自為之?!?/br> “好自為之”四個字顯然是戚云初自己加上去的,然而這一番話停在陸幽的心中,卻顯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沒有發生,那么現在的自己也應該正在做著和唐瑞郎一樣的準備,而不是站在這內侍省里密謀著左右大寧朝的明天。 ……孰喜孰憂? 他不讓自己多想,轉而提出另一個疑問:“秋公,那天在甘露殿,皇后娘娘為何讓我脫下上衣?” “她在找一顆痣?!逼菰瞥醯共浑[瞞,“一顆曾經出現在她親生骨rou身上的痣?!?/br> “趙陽?還是說……趙旭?” “你說呢?”戚云初反問他。 陸幽的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緊成拳:“您……相不相信這世上有輪回轉世之說?” 戚云初仍是反問:“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信,你也不可能成為大寧朝的下一位太子;而不信,也有辦法讓所有人認為你就是東君轉世?!?/br> 陸幽若有所悟,沉寂片刻,提出最后一個疑問。 “瑞郎……對于東君了解多少?” “你,真想知道?”戚云初挑了挑眉。 陸幽認真點頭:“您曾經答應過,總有一天會告訴我,唐瑞郎當初為什么會找上我。我想,現在的我已經有能力承受任何的真相?!?/br> “也好?!?/br> 戚云初竟仿佛嘆了一口氣。 “不過答案,也許會顛覆你一直以來對他的認知?!?/br>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 十二日的輟朝之期結束,鐘鼓齊鳴,東宮麗正殿上,左右春坊并詹事府諸官列隊迎候。 其后十余日,有零零落落的消息開始傳入陸幽的耳朵——太子開始整肅朝中法度,首先拿了幾個銜輕勢微的閑官開刀。 朝中群臣的反應,陸幽暫時不得而知。眼下對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宣王趙陽終于要出殯落葬了。 十月初七,北風呼嘯,日月無光。 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西出安福門,往詔京城北的回鸞嶺行去。陸幽一身縗絰,手執明旌,行走在宣哀王靈柩前。 只見周遭吹雪似的紙錢漫天飛舞,幡幢迎風招展,旃檀濃香彌漫。 陸幽似乎從未見識過如此浩蕩宏大的陣仗,滿街縞素,遍野悲歌……但無論如何,這都是趙陽最后的哀榮了。 趙陽落葬之后的第二天黃昏,陸幽被傳召到了蓬萊閣。 晃晃燈燭之下,惠明帝難得正襟危坐,身旁立著內侍監長秋公戚云初,手中托著一個蓋了黃布的檀木方盤。 宦官陸幽,因忠心侍主,升內侍少監,賞永業田三十五頃,賜服。 戚云初托著方盤走到陸幽面前,揭去覆著的黃巾。只見盤中,端端正正地擺著一件紫袍。 不僅如此,寒鴉落也是不必再去了的。 內侍省的東北角名為紫云院,專供正五品以上的宦官居住。戚云初雖然在宮外有私宅,但是大部分時間也居住在紫云院內一處名為“云門”的宅邸之中。 陸幽的新家就在云門以西,緊貼著掖庭宮的南墻。院內遍植著高大的泡桐樹,葉片早已掉光了,黑鐵一般的枝干在蕭瑟北風中搖搖晃晃。 戚云初說,以前居住在這里的太監是個才子,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數十篇宮怨詩。其中又有將近一半,是在吟詠這里的桐花與桐鳳,此處亦得名“紫桐院”。 紫桐、紫袍,看起來這抹尊貴而冷寂的紫色,即將緊緊地交織進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中,揮之難去。 自打那天開始,陸幽便得了全新的差使——每天早晨,他都會首先前往東宮麗正殿,旁聽東宮朝會。而后前往蓬萊閣,伺候惠明帝晨起,端湯奉藥,并將朝中諸事擇機要者,說給皇帝聽。 午后,前往安仁宮,伺候蕭后用午膳,再陪她說一會兒話。及至黃昏時分,還要再度返回蓬萊閣請安,有時還會在閣中值夜。 由于他舉止得宜又聰慧機敏,再加上那十成十酷似的容貌,帝后二人最初的些微迷茫很快就消弭了去,愈發在心底里認定了某些事情。 至于太子那邊,因為有了江啟光的一番斡旋,似乎也默認了內侍省這邊的動作,并沒有對陸幽做出任何的刁難。 在向上攀出一大步之后,陸幽的人生又迎來了好一陣平靜。 然而他卻已經懂得——所謂的平靜,只是下一道波瀾掀起之前的假象。 北風呼嘯了整日之后,詔京城終于落下了今冬的初雪。巍峨的九重宮禁一片素潔。凡間的朱樓綠瓦,盡皆升華為了天上的瓊樓玉宇。 再過十余天便是元日,一年一度的天門大朝近在眼前。正當文武百官紛紛翹首以待的時候,東宮麗正殿內卻傳出了消息,以貪贓受賄為名,將侍御史于承打入詔獄。 消息傳到陸幽耳朵里,倒并未覺得多大驚奇——這侍御史于承的胞妹曾被太子羞辱,他也因此投靠宣王。如今宣王身故,太子這是要秋后算賬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換陸幽來做這個太子,遲早也會抹煞掉這個存了二心的朝臣。只是這于承雖然品級不高,卻是日常打理御史臺諸務的資深要員。南來北往的彈劾文書,差不多都要從他手中過上一道,天長日久,他在朝中的關系自然也稱得上是“盤根錯節”。 如今太子尚且只是監國、根基未穩,雖然罷免一個小小的侍御史并不難,但也未免打草驚蛇,太過心急了一些。 那個老jian巨猾的江啟光,又怎么會給太子出這種主意? 陸幽心中就此打下一個問號,也沒忘記將這件事匯報與惠明帝知曉。 那惠明帝靜靜地聽他全部說完,又沉定了片刻,方才緩緩地說道:“通知東宮與各處,元日的大朝,朕要親自主持?!?/br> 天下畢竟是天子的天下,皇帝一日沒有退位,這紫宸宮里名義上的主人便依舊是他。 更何況太子雖然監國,但手中并無真正實權。兵權三分,蕭唐外戚共執其三,而包括內飛龍在內的各路禁軍,全在戚云初掌握之中。 缺乏兵權,自然也就缺乏底氣,于是元日之事,沒遇上什么阻礙就被定了下來。 元日大朝由誰來主持,說實話對于陸幽而言并沒有什么區別。而真正與他有干系的,倒是來自于蕭皇后的一樁賞賜。 皇城東側的平康坊,素來是南來北往風流淵藪之地。其中就有一處位于十字街西的大宅院,原是趙陽問蕭皇后討要來偷偷豢養美人的金屋。如今人已經沒了,再想起也是傷心,蕭后便隨手將宅邸賞賜給了陸幽。 陸幽雖然對田舍無甚想往,卻也明白要好好利用這賞賜來為自己造些聲勢。因此又雇人將這幢宅邸改成了宣哀王享祠。 祠堂始成,他又與江啟光密談,最終說服太子駕臨平康坊,主持開祭儀式。隨后又命內侍省將消息散布出去,表面上不做任何要求,只讓諸位大臣互相知照。 然而真正到了開祭的這一日,雖然落了些薄雪,但是前來拜祭的官員卻絡繹不絕,幾乎要將整座前院全都塞滿了。 這些人,自然不是沖著早已經入了土的趙陽而來。 太子負手立在檐下,斜睨著立在階下的眾臣。 “你看看那些人,表面上裝得謙卑恭順,心里頭一個個都把本王當做了殺人兇手?!?/br> “正是如此,殿下這一趟才更是來對了?!?/br> 陸幽目光炯炯,看著身旁的未來天子。 “古之人以不辯為解脫,唯有百姓不辯,朝廷方得安穩;唯有朝臣不辯,天子的江山才得以永固。然而殿下乃是大寧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殿下若是不辯,何以立威服眾?殿下若是不辯,待將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之時,又豈有后悔藥可吃?” “陸少監所言甚是?!?/br> 一旁的江啟光也跟著附和道:“微臣方才粗略觀之,看見群臣之中很有一些曾經暗自向宣王示好。吾王不如借此機會做些警告?!?/br> 趙昀這才緩了一緩臉色,又問道:“辯,又該如何辯?” “全憑殿下定奪?!?/br> 陸幽與江啟光不再言語,同時拱手行禮,退到了太子身后。 而覺察到這邊的動靜,群臣也紛紛地聚攏了,數十雙眼睛懷著各不相同的情緒投射過來。 “今日……” 仿佛被什么看不見的力量所推動著,趙昀緩緩張口。 “今日乃是宣王享祠開祭的吉日,諸位卿家特特趕來拜祭,的確是有心了。宣王與本王乃一母同胞,骨rou至親,彼此手足情深,更勝尋常兄弟。然而天妒英才,宣王年少早夭,本王亦是哀慟不已。今日幸有陸少監建此享堂,本王與諸位在此祈請冥福,倒也聊解哀思之苦?!?/br> 說到這里,他抬起眼睛來,緩緩地掃視了一遍臺階下的群臣。 “然而自打輟朝那十幾日以來,本王卻不斷聽聞,朝中有些人對宣王之事頗多微言。甚至還有人大放厥詞,妄議內廷誹謗宗室。今日粗粗一看,這些人倒還混跡在這院子里頭了?!?/br> 此話一出,臺階下的群臣低聲嘩然,彼此之間面面相覷,有話卻不敢言明。 偏在此時,江啟光又示意手下人重重地關上了享祠的大門。沉重的聲音響起,不少人驚了一跳,紛紛回過頭去張望。 只聽得太子又道;“本王今日就對著胞弟的牌位起誓,若朝中再有蜚短流長,一律有如此竹!” 說罷,他突然拔劍朝著庭中一株新植不久的小竹揮去。竹竿應聲而斷。 群臣鴉雀無聲。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陸幽,暗自在心里頭有了計較。 太子趙昀,還真是一個剛硬有余而懷柔不足的人。這才激了他兩句,就立刻沖著群臣放了一通。 不過如此,倒也容易擺布,或許以后的日子,也不見得會有多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