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68
陸幽全部大略地掃過一遍,又挑出了最重要的幾條,承給戚云初。 其一:惠明帝的病情依舊不見起色。太醫署又命人入宮做法,當天午夜,幾名禁咒師的尸體竟然沉浮于御苑南海池之上。有人說是厲鬼作祟,還有人猜測,應該是太子為當年胡姬之事而暗中報復。 其一:朝中大局尚算穩定。太子監國之后,尚未作出什么太大的舉動;而那些曾經偷偷摸摸拜訪過宣王趙陽的官吏,竟也偃旗息鼓,不動聲色。 其一:宣王趙陽軟禁于暉慶宮,如困獸于籠,惶惶不可終日。 所有這些,都算不上出人意料。只是他有些不太明白——趙陽曾經信誓旦旦說得到了蕭后一族的支持,眼下這蕭家黨羽,怎么反而一聲都不吭了。 “他們沒你想象得那么傻?!?/br> 戚云初撥弄著那些密函,像是看著小孩子家玩的游戲。 “當然,蕭皇后的唐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聰明人。否則也不會相信光憑受寵就能讓一個蠢材成為九五之尊;更不會親自去草擬什么廢立太子的奏章,斷了自己的后路?!?/br> 廢立太子的奏章…… 既然眼面下已然是太子監國,那廢立太子之事自然無從提起。這奏章恐怕根本就沒有被呈到惠明帝的病榻之前。 不,甚至很可能還在醞釀之時,就已經胎死腹中。 回想起多年前發生在自家身上的苦難遭遇,陸幽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 不過蕭家畢竟有權有勢,又是太子的親族,如大樹盤根錯節,一時間倒也無法輕易撼動??雌饋砣缃耠p方都心照不宣,想要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這種表面上的平靜又能維持多久?一旦太子登基,難道還會姑息蕭家當年的背叛? 還有趙陽,這個驕橫跋扈的宮中惡霸,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是被人玩弄于股掌上的一枚棋子罷…… 當初種種看不透的威嚴與猙獰,如今都退卻了顏色,露出蒼白虛弱的真相。陸幽仿佛已經嗅到,有隱隱約約的血腥味,順著東邊的晚風吹送過來。 當距離詔京城僅有三日車程之時,前方快馬傳來急報,紫宸宮內發生慘劇——宣王趙陽竟慘死暉慶殿中! 慘禍的發生,委實吊詭。 太子監國后,趙陽被軟禁在暉慶殿,無法自由走動,更遑論出宮逍遙快活。昔日那些上門拜謁的官員,也作鳥獸散去。偌大的一座宮殿,頓時成為了冷冰冰的囚籠。 不知是因為深秋時節寒意四起,還是疑心有人在暗處窺視,暉慶殿里的燈燭開始晝夜不息。趙陽甚至還命人點燃環繞著池塘的巨大石龍,獵獵火光映紅整座前院。深夜時分,就算站在幾里地之外的高崗上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宮內物資充沛,可石龍消耗的燈油委實巨大,每日都要補充個兩三次。而這一車車的油料,全憑暉慶殿內的宦官與宮女從內府局藏庫中領來。 若是換做以往,懾于趙陽的yin威,無人敢于反抗;可如今趙陽失勢,私底下的抱怨與微詞就逐漸浮出了水面。 出事的這天深夜,趙陽又從噩夢中驚起,披衣起身想去殿外愁坐,卻發現院子里是一團漆黑。石龍油盡燈熄,負責看守的幾個宮女正在一旁酣睡。 趙陽勃然大怒,叫醒整座宮殿的所有人,添油引火重新點亮石龍。又下令讓那幾個偷懶的宮女脫下鞋襪,一個個踩到石龍背上的燈槽里,蹈火而行! 石龍全長二十余丈,在火中走上一圈,即便不死也必然會落下兇險的殘疾。幾名宮女跪地求饒,哭聲喊聲聲聲凄厲,卻就是無人挪動半分。 這是要反了嗎?! 趙陽愈發怒不可遏,竟然親自朝她們身上潑灑燈油,又要點火。 橫豎都是一死,這其中有個小宮女把牙一咬,竟然跳進了池塘里,對著趙陽破口大罵! 她說得都是鄉言陋語,其間還夾雜著不堪入耳的字眼。趙陽哪里受過如此侮辱,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命人將宮里能夠找到的燈油統統倒進池塘里,再讓所有人脫掉外袍,點燃了投進水中。 霎時間,暉慶殿內金光熾狂,熊熊大火封住了整片水面。竄起數丈余高的烈焰甚至高過了宮墻,映紅了大半座紫宸宮! 火光照亮了趙陽那俊美卻癲狂的臉,照出他扭曲痙攣的表情。而這將是他留給后世的,最后一抹身影。 就在火舌舔上暉慶宮屋檐的同時,趙陽就像一團垃圾似的,被不知哪一雙手推進了燃燒著的水池中?;鹧媾c池水瞬間奔涌過來,吞沒了他的一切! 熊熊烈火,在暉慶宮中飛快地蔓延。曾經豪奢華麗的高床寶帳,一點點地在烈火中歸為焦土…… 而那些依舊滯留在宮里的人,其中一些靜默不語,手拉著手、互相擁抱,安靜等待著死亡的降臨。而另一些則哭嚎著奔向緊閉的宮門,用力拍打著、叫喊著。 可惜,宮門卻是反鎖著的,而前來救火的禁軍仍在路上…… 地獄火海之中,唯有內侍省的暗探悄無聲息地翻墻而出,隱沒在了含露殿的nongnong黑暗里。 放下手中的密函,陸幽首先倒吸一口涼氣。 趙陽死了。那個與自己擁有同一張面孔的小怪物,死了。 這首先意味著回宮之后,不必再受欺辱;可是與此同時,作為宣王的替身,自己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是回到內侍省,站在戚云初的身后;還是就此隱退,回到唐瑞郎的身邊? 不,這些都不是他要的選擇。 “還記得那天在山上,你自己說過的話嗎?” 燈下,坐在一旁的戚云初抬起頭來看著陸幽。 “逆水行舟,是進是退,全憑你自己的本事了?!?/br> 第94章 殯宮 三日過后,車隊返回詔京城。馬匹踏著滿地碎葉一路北上。 車內,唐瑞郎將行囊往外挪了挪,又依依不舍地回過頭來看著陸幽。 “我要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起?”陸幽啞然失笑,“要我跟你回唐家去?沒聽錯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如今趙陽死了,你的生活一定會發生很多變動,是福是禍尚且難說。我不希望看見你陷入更加痛苦的境地,所以,如果你愿意,現在就可以跟我走?!?/br> 陸幽依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跟你走,走到哪里去?” “我暫時先把你安頓在別處,等明年我入了仕,就搬出唐府。我們住在一塊兒,這樣可好?” 陸幽看著唐瑞郎亮閃閃的眼睛,緩緩張開嘴唇,要說的話最終只剩下了八個字。 “等你入了仕再說罷?!?/br> 馬車在勝業坊短暫停頓,然后入安福門,進紫宸宮。 但見宮中黃葉遍地,衰草寒荄,滿目凄凄。 算準了時辰,內侍常玉奴等人已經在通明門前等候,所有人俱是渾身縞素,如紙糊一般。 “這一陣子辛苦你了?!?/br> 戚云初對常玉奴點了點頭,脫下外袍,換上了由小宦官捧過來的素服,然后回頭吩咐陸幽。 “先服侍世子回含露殿歇息休整,一個時辰后去殯宮?!?/br> 陸幽領命,陪著趙戎澤繼續沿著游廊往北走。剛入日華門,迎面吹來一陣陰風,裹挾著刺鼻的焦臭氣息。 這是死亡的氣味。 放眼望去,長長的日華門橫街之上,萬物蕭瑟。寒鴉在枝頭哀鳴,秋葉滿地無人清掃。一字排開的宮殿門前,白紙糊的燈籠隨風輕輕搖晃。 行至含露殿門口,抬肩輿的宦官們停下腳步。小世子下了地,卻停住腳步不愿前進。 “怎么了?” 陸幽俯下身來與他面對,這才發現他的目光停留在宮殿門前的地面上。 有大片大片焦黑的痕跡,從隔壁暉慶宮的大門前逶迤而來,還夾雜著許多紛亂的足跡——想必是有什么燒焦了的東西,一件件地被人從火場里拖拽而出。 “沒事的。我待會兒就命人打掃干凈?!?/br> 陸幽伸手將世子抱起,讓他將頭埋進自己的肩窩里:“害怕的話,就不要去看?!?/br> “戎澤不怕?!?/br> 小世子卻搖了搖頭。 “戎澤只是心想,若是那夜我在含露殿,一定會找人架起云梯,幫他們從暉慶殿爬過來?!?/br> 可爬過來了又能怎么樣呢?等待著他們的,不也依舊是最極端的刑罰。 陸幽在心里苦笑,輕拍趙戎澤的脊背,抱著他進了含露殿。 沐浴洗塵之后,換上備好的縗衣絰帶。打理完畢,也就到了與戚云初約定的時刻。 陸幽領著趙戎澤依舊來到通明門外,與早已在此等候的戚云初等人會合,然后取道興仁門,前往拜祭。 宣王趙陽薨,歿年十四,為中殤。太子正殿輟朝十多日,易服,禁鳴鐘鼓。百官為其成服十二日。鴻臚寺設殯宮,舉哀哭臨。 趙陽的殯宮,設在千秋院內坐西向東的配殿。剛走過肅章門,就聽見兇鹵簿鼓吹的哀樂聲聲,朝著這邊飄來。 行至千秋院內,只見幡旗儀仗,莊嚴堂皇,分左右兩邊一字排開。 眾人沿正道來至西殿階下,抬頭可見屋檐下一排碩大的白紙燈籠。殿內以白綾為帷,一重重一道道,堆雪似地掩映著正中央一頂紫色帳幔。 陸幽隨著趙戎澤走上臺階,看見紫帳前方設著烏木寶座,上置紫錦繡墊。寶座前方是一張烏木供案,案上擺放著錯金銀的博山爐,燭臺與奠文等供物。案前還有一個矮桌,上面放著湯饌與瓜果吃食,倒是與趙陽生前享受得無甚分別。 飯食既已供上,便說明今日的夕奠已經結束。此時此刻,殯宮之內只留了幾名負責看守的太監,并無帝后或者其他宗室子弟在場。 趙戎澤在殿前的蒲團上拜了幾拜,起身繞過寶座去瞻仰宣王的梓宮。陸幽自然也緊隨其后??伤麆傋哌M幔帳就吃了一驚——分明早就應該大殮蓋封地棺木居然還敞開著,遠遠地就可以看見一個裹著重重錦被的人形躺在里頭。 “蕭后悲傷過度,不忍別離。因此宣王久未封棺?!笔塘⒃谝慌缘幕鹿偃绱私忉?。 此外,尚有一些宗室成員正在趕來詔京的路上。推遲封棺,也是讓他們彼此再見上最后一面。 再見最后一面? 陸幽暗自咋舌。以他眼前所見,這“最后一面”,還真是相見不如懷念。 通體描金髹彩的棺木,內襯著五重織金錦被,上面用五色絲線繡滿經文。錦被上鋪滿珠寶玉璧,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 而在這一片眼花繚亂的中央,是身裹紫色衾被的宣王趙陽。 或者說,那應該是趙陽。 事到如今,就算是陸幽都無法確認棺木里頭的這個人,究竟還是不是那個與自己擁有同一張臉的小怪物。 因為趙陽的臉上覆著一層金箔面具,遮去了他或許因為火災而盡毀的容顏。面具上的眉眼,依舊是昔日的眉眼,可血rou之軀畢竟已經凝固,成為了毫無生氣的裝飾。 至于面部之外的其他部分,都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了衾被之中??杉幢闳绱?,只要稍稍留意觀察,依舊可以看見面具與脖頸的連接處是一團漆黑。 陸幽低頭,朝著趙戎澤問道:“要我抱你起來么?” 小世子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他們兩人就這樣安靜地繞著梓宮走了一圈,又從帳幔的另一側出來。 分明不過片刻功夫,殿外的天色卻暗沉了許多。鼓吹之聲也歇了去,只留下一片陰森死寂。 屋檐下的白紙燈籠靜悄悄地搖晃,寫有趙陽名諱謚號的明旌隨風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