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35
看起來戚云初之前說他“不是最難弄的人”,倒也有幾分道理。 那趙陽興高采烈,卻也沒有忘記要給陸幽一點甜頭嘗嘗。 然而陸幽卻并不奢求金銀,只是請求留下作為勝利者而得來的那枝牡丹。 而這顯然是趙陽最不在乎的東西。 陸幽討了一張薄紙將牡丹小心包起,又重新換上青綠色的宦官服裝,獨自一人回到了寒鴉落。 在獨門獨戶的小院落里,他重新戴上精致的人皮面具,將自己恢復到那個平平無奇的模樣,然后坐在門檻上出神。 好像做了一場美夢?;貞浧饋黼m然很甘美,但是回到現實中,卻又覺得愈發地空虛了。 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忽然有人走了過來。 又是那個名叫斯誠的傳信太監,讓他明日早點起身前往尚食內院,準備迎送新火。 對了,明天就是正清明,也是寒食結束的日子。一早,尚食內院的空地上將舉行鉆木取火的儀式,取得的新火不僅將重新點燃宮中的燭火和爐灶,也將被分送給皇親國戚和寵臣——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耀。 榮耀不僅僅屬于接受新火的臣子,對于那些受命傳送新火的宦官們,這也是一年一度難得的好事。 按照慣例,接受新火的家族將會生火烹茶,并且給予宦官以豐厚的賞賜。 但對于陸幽而言,更重要的是隨后整整一天,直到宵禁之前,他都可以在詔京城內自由行動。 也就是說,掃墓的事終于能夠實現了。 其實清明送火的資格,早在幾天前就已經選定了。陸幽隱約明白這應該是戚云初臨時賞賜給自己的機會,滿心歡喜。 他輾轉反側了半夜,寅時二刻就穿戴齊整,跟著眾人來到尚食內院。 時辰尚早,周天仍是一片晦暗混沌。早些時候下過一陣細雨,此刻空氣中依舊彌漫著花草樹木沁人心脾的香氣。 陸幽抬起頭來,他看見夜色中天河隱隱,似乎比多年之前的那個冬天更近了幾分。 在尚食內院打雜的小宦官們進場了。他們在屋檐前的空地上一地兒排開,開始使用榆樹和柳枝鉆木取火。在他們的身后,身著青裙的宮女手捧琉璃燈盞,靜靜地等待著。 四周靜得只能聽見枝條高速摩擦的聲響,如同陣雨嘈嘈切切。 過不了多久,昏黑中只見金光一迸,有人輕呼一聲“得了”。繼而就有火花一朵,初時如苞如蕾,繼而如榴花綻放,凌霄旋開,牡丹吐蕊……飛快地炙盛起來。 新火已成,鉆木的小宦官獲賜絹三匹、金碗一口?;鸱N則被轉入宮女們手持的燈盞之中,一部分散入宮中各處,另一部分則轉交至執行賜火差使的宦官手中。 賜火的宦官隊伍十分隆重,為首的自然是長秋公戚云初。其后左右并排,左路由內侍尹肅心和少監高君昊領頭,右路打頭得則是少監胡堯和內侍常玉奴。 陸幽就站在常玉奴的身后,這位太監正是數年前陪著戚云初去大業坊取“寶”的斯文男子,是戚云初手底下最為忠心的心腹。 錦衣玉帶的宦官們,手捧琉璃燈盞,沿著筆直坦蕩的宮中大道一路南下。點點燭光,如星辰從九天降臨,即將散入富貴王侯之家。 陸幽跟著眾人一路來到承天門前,這里已經備好了馬匹,清一色的棗紅色,頭垂紅纓,矯健如同野火一般。 這其中,唯有戚云初一人乘朱紅色馬車,因為他要將新火帶去數百里之外的宗室外廟——天吳宮。 長秋公一走,剩下的勢力便也好分配了。左路的內侍和少監與宦官,首先往蕭皇后娘家所在的安仁坊趕去。 而右路由常玉奴和胡堯打頭的隊伍,則上了馬,朝高官比鄰的勝業坊奔去。 陸幽跟著馬隊往東行,半路上不斷有宦官離隊,帶著新火進入蒙受天恩的人家。陸幽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誰家,他只知道默默地跟緊了常玉奴,努力提好了手中的琉璃燈。 最后還剩七人的馬隊,徑自來到勝業坊的西門口。陸幽心中剛開始詫異,結果就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這七個人,所有的七盞琉璃新火都是賜予唐府的。這是何等的殊榮? 可是,為什么偏偏就要選了他來送唐家的新火?! 陸幽隱約知道這一定是戚云初的算計,但是他想不明白,他這樣算計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無論如何,馬隊在唐府面前停了下來。這時候門口已經有人等候——為首的自然是唐家的當家人唐權,簇擁著枝枝蔓蔓的大小姻親官吏。 唐瑞郎自然也在其中。 七位宦官下馬之后,徑自朝著大門走去,準備將手中的琉璃燈盞轉交到唐家人的手上。 陸幽跟著大家往前走,忽然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唐瑞郎。 第46章 前塵往事 這難道又是戚云初事先設計好的? 想到這里,陸幽不禁有些慌亂。他不愿被唐瑞郎看穿偽裝,而這層偽裝不單單是外表,還有嗓音。 然而轉交新火的時候,卻偏偏必須說出一句祝福的話語。 “新火臨門,光耀九族?!?/br> 當他捏著嗓子背出這八個字的時候,原本漫不經心的唐瑞郎反而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陸幽心虛地垂下眼簾。與此同時,他感覺到琉璃燈被唐瑞郎接了過去。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放松,昨天虎口受傷的地方就感覺到了一陣刺痛。 竟然是被唐瑞郎輕輕地捏了一下。 難道他又看出來了?! 陸幽實在有些無語,直覺這應該又是戚云初搞的鬼。 好在唐瑞郎應該不會拆穿他的身份,那也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遞交新火之后,七位傳火宦官便被迎入花廳敘話。 廳外的庭院里,小廝取來了焙茶的鎏金銅風爐,正小心翼翼地備炭生火。 廳內眾人則閑聊花事與飲茶之道,又鑒賞那銀質茶釜與茶餅茶水,表面上看起來一片和諧。 這其中,唯有陸幽一人坐立不安。 所幸眾人見他年紀尚幼,也不來理睬,他就隨便找個借口走到側院,望著幾株海桐樹發呆。 樹上,萬千白花正盛放,如雪如云、皎潔無暇,還散發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香。 明明是如此清香美好的花樹,卻生長在這種腌臜的腐土之上。 陸幽正有些感嘆,只聽耳邊“吱呀”一聲,院門忽然被什么人給關上了。 他急忙扭頭去看,正瞧見唐瑞郎匆匆走來,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進一旁的空屋。 “佐蘭,佐蘭,我知道你用了天吳宮的易容術!” “……你想怎么樣?” 陸幽被他按在角落里,想要大聲斥責又怕引來旁人,唯有怨恨地瞪視著他。 可唐瑞郎全然無視了陸幽的憎惡。他緊緊皺著雙眉,露出極其罕見的煩躁表情。 “就是說你真的入宮了……你瘋了嗎?!怎么會做出這種不計后果的事?!你真的找人去凈了身?我不信!” 說著,竟然伸手來扯陸幽的腰帶。 陸幽死死揪住唐瑞郎的手:“關你什么事?!” 唐瑞郎張嘴就要回答,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用一種仿佛失望的眼神看著陸幽。 不知為何,陸幽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國子監里,自己還時時處處留意著唐瑞郎,一舉一動都揣摩著瑞郎的心意,生怕令他失望。 如今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別人重逢,是執杯相勸莫相攔。而他們相遇,卻是恨舊愁新,有淚無言對晚春。 想到這里,陸幽一腔的怨懟忽然又化作了滿滿的無奈。 “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葉佐蘭了,希望你也不要再那樣稱呼我。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自己變了很多,可我并不后悔?!?/br> “但這轉變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唐瑞郎還在為他著急:“你究竟是懂還是不懂,這意味你以后就沒有辦法傳宗接代了!” 陸幽愣了愣,反問他:“傳宗接代對于你而言很重要?” 唐瑞郎眼皮突跳了一下,撓著頭解釋:“我并不是這個意思!在傳宗接代這件事上,我的確沒有立場可以指責你。但是你必須要知道,但凡受過天刑之人,多少都會落下點病根。你好好兒的一個人,有為何不愛惜自己?” “……” 陸幽也明白他是當真關心自己,于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才嘆出一口氣。 “如今事已至此,你我各執一詞,誰都說服不了誰,始終是徒勞。不如就撇開那些道理與埋怨,干脆地做了一個了斷——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從今往后,見面不識。你可愿意?” “不愿意!”唐瑞郎想也不想就反對:“若是你如今生活得平靜安康,有人相伴,要與我一刀兩斷,我自然也無話可說。但是如今你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我怎么可能坐視不理?” 說著,他又握住陸幽的手,仿佛要向他表示自己的決心。 陸幽抽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識地輕撫著虎口上的傷痕:“我卻覺得若是你不管我,我更安全?!?/br> 唐瑞郎知道他這是在說昨日射箭的事,急忙低聲下氣地賠不是,緊接著又有許多問題要問。 可就在這個時候,邊上院子里卻熱鬧起來,想必是茶湯已經準備好了。 陸幽再不理睬唐瑞郎,徑自走出院子去吃茶。 奇怪的是,此后唐瑞郎卻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吃完茶,各位送火的宦官都得到了一個沉甸甸的描銀木匣。里頭裝著一爰印子金,一袋珍珠并雜寶若干,還有香料。 如此奢侈的手筆,竟然超過了當年母親托忠伯留給他們的那袋子銀錢。 輕輕松松地就得到了這一筆巨款,陸幽心中卻沒有一丁點兒的歡喜。 他出了門,將盒子放進馬背上的褡褳里,又向領頭的常玉奴告了假,隨即孤身離開眾人,策馬朝著城坊外行去。 他首先要去的是與勝業坊緊挨著的東市。東市的西南角有一間兇肆,在這里能夠買齊掃墓所需要用的所有物品。 想到終于能夠為爹娘掃墓,陸幽這才勉強將不悅的心情拋諸腦后。 他貼著街邊拐了一個彎,出了南坊門,穿過熙熙攘攘的西市找到了那間兇肆,立刻采買金紙香燭,且只挑貴的好的收。全部置備妥當之后,物品裝了滿滿的兩個大柳條筐子,只能又往邊上的車坊租了一頭毛驢跟在后頭。 于是,這一馬一驢慢悠悠地開始往城南走。 沿途路上人流如織,大都是出門踏青掃墓的,見他一個容貌平平無奇的少年,卻穿著滿身綾羅、騎著高頭大馬,自然知道是打北邊來的,無不避讓三分。 就這樣一路來到永崇坊附近,眼看著再往南就冷清了,忽然間角落里冒出了一個騎著白馬的人,硬生生地攔到他的面前,還伸手拉住了他手上的韁繩。 除了那唐瑞郎,還能有誰? 陸幽倒也不再驚訝了,只勒住了馬匹冷冷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