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22
清風半夜,明月別枝。戚府的水榭亭臺上,燈燭燦燦。 戚云初生性不喜多言,因此只寥寥地說出幾句儀式性的話,就示意侍者開席。 第一杯酒飲過之后,又有侍女上前來為諸人滿上。與此同時,只聽陣陣絲竹之音從南邊的水岸飄送過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四位身著石榴長裙,頭戴寶冠,腰垂瓔珞的舞女,竟踏著池水翩翩而至。 有好事之人湊近觀看,這才發現水面下藏著暗樁,一直通往橋與橋之間架設著的蓮花臺。 轉眼間舞女已經登上蓮臺胡旋起舞。她們姿態妙曼,遍身瓔珞在琉璃燈下熠熠閃光,美艷不可方物。 賓客們一個個如癡如醉,然而坐在雙環亭中的葉佐蘭,卻對這些西方極樂一般的美好視若無睹。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人群中逡巡,尋找著任何一張熟悉的面龐。 可惜,唐權并不在這里。 想想倒也沒錯,如他這般的貴族,實在沒有必要為了巴結一個宦官而混跡在仕人之間。 倒是那天早晨,曾經與傅正懷一同上朝的那兩個官員此刻也在。他們與傅正懷坐得很近,正與周圍之人有說有笑。 但是葉佐蘭討厭他們的笑。他更討厭傅正懷那虛偽而得意的表情。 當傅正懷用這種虛偽的表情與人說笑的時候,虛偽就好像熱病似的,傳到了另一個官員的臉上…… 如此蔓延,一個又一個,最終全軍覆沒,無一幸免。 葉佐蘭的厭惡之情,也在隨著這股虛偽而迅速地膨脹。 “這可不是大家閨秀應該有的表情?!逼菰瞥醯穆曇?,冷不防地響起了耳邊。 葉佐蘭悚然一驚,匆匆地垂下了眼簾,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 戚云初卻依舊追問他:“你剛才在看什么?” 葉佐蘭想了一想,并沒有馬上回答,反倒試探道:“您究竟是怎么認出我來的?” 戚云初卻偏不回答:“我這里的規矩,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然后我再考慮,是否需要回答你的?!?/br> 葉佐蘭心知無計可施,稍作沉吟便回答道:“我是在看那些朝廷中的官員,可惜我認識得并不多?!?/br> 戚云初也順著葉佐蘭的視線看了看,接著伸手指向了坐在東側橋上的某幾個人。 “這是工部侍郎楊榮如,這是戶部侍郎丁郁成,還有那個人,御史中丞傅正懷,我猜你之前應該見過?!?/br> 這三個人的名諱,曾經與葉佐蘭的父親同時出現在彈劾文書上。這段時間的幾乎每一個夜晚,葉佐蘭都要在心底里默念一遍他們的名字。 如今,他終于能夠將這三個家伙完全地對號入座了。 若說激動必然是有的。不過此刻葉佐蘭能夠感覺的,除了激動之外更有忐忑。 戚云初果然什么都知道。 葉佐蘭心底里的最后一絲僥幸也已經死透了,他干脆踏踏實實地反問道:“您邀他們過來,難道是因為欣賞他們?” 戚云初還是不回答,反倒又伸手指了指西邊橋上最靠前的那個席位:“看看那個人?!?/br> 葉佐蘭定睛細看,那是一白白胖胖的宦官,約莫三十出頭年歲;生了兩抹短翹的眉毛,大大門牙,一雙小小的眼珠子亮得有些嚇人。 葉佐蘭忽然覺得這人簡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碩鼠,或許只要畫上幾撇胡子就能夠立刻現出原形。 “看見了?!?/br> 葉佐剛點了點頭,突然就聽見戚云初提出一個荒謬的要求。 “扇這家伙一個耳光?!?/br> “什么?”葉佐蘭還以為自己耳拙,馬上反問:“為什么?” 戚云初卻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只要記住,待會兒你不打,將來就自然會有人百倍千倍地來打你?!?/br> 他正說到這里,只見那個碩鼠模樣的胖宦官也注意到了他們兩個的目光,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滿臉堆笑地朝這邊走來。 戚云初也朝著胖宦官微笑,一邊笑一邊卻又提醒葉佐蘭:“我把酒杯放下你就打,記住了,打左臉?!?/br> 葉佐蘭依舊是莫名其妙,轉眼間那胖宦官已經來到了雙環亭中,笑嘻嘻地朝著戚云初請安。 “你且再過來一點說話?!逼菰瞥跏掷锬弥票?,看起來若無其事。 胖宦官巴巴地又往前了兩大步,恰好就到了葉佐蘭的面前。 只見他那一雙圓溜溜的小黑眼珠子,輕飄飄地朝著葉佐蘭眨了幾下,一副欲語還休的鬼祟模樣。 葉佐蘭正被他看得心里頭發毛,就在這個時候,戚云初忽然“噔”地一聲放下了酒杯。 “小——” 那個胖宦官似乎正想要說些什么,葉佐蘭卻什么都顧不得了,抬起手來就是“啪”地一下! 那胖宦官頓時就愣住了,雙環亭外離得比較近的那些個賓客也都愣住了。 同時愣住的還有葉佐蘭本人。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襲擊別人,他頓時通紅了臉頰,所幸那一聲習慣性的“抱歉”好歹是卡在了喉嚨里,并沒有發出聲來。 一片驚愕的表情中,唯有戚云初一人面帶笑意,問了那胖宦官一句話。 “怎么樣,小姐問你的牙還疼嗎?” “……” 那胖宦官依舊是一臉震驚。只見他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像是想要捂住臉上的痛處??墒悄鞘终频搅四橆a邊上,突然又重重地落下——居然是自己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痛了。喲!小……小姐您看這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痛了!” 他齜牙咧嘴地陪著笑,竟然是在討好著葉佐蘭。 “多謝您這時候還想著小奴,哎喲!小奴可真是感激不盡……” 雖然說著感激到rou麻的話,但是胖宦官的嘴角分明抽搐著,看起來牙疼根本就一點都沒好,也許更糟了。 葉佐蘭正覺得詭異,戚云初終于開始替他解圍。 “白天之事‘小姐’不會再介懷?,F在,閉緊了你的嘴,回頭自然有你的賞賜?!?/br> 那胖宦官急忙連連點頭,捧著自己的臉頰挪到了座位上。 這時候,戚云初又對葉佐蘭說道:“再去看橋上的那些人?!?/br> 葉佐蘭依言望去,只見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全都好像遇到了巖石的潮水似的,一個接著一個低下了頭。 而那些讓他厭惡的笑容,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么會這樣……” 一種前所有未有的詭異感覺,猛地攥緊了葉佐蘭的心臟。 是力量,葉佐蘭從來不曾擁有過的力量。甚至于就連他的父親葉鍇全都不曾擁有過的可怕力量…… “你不喜歡嗎?”戚云初不緊不慢地飲著杯中的酒:“這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br> 葉佐蘭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轉頭與戚云初對視。 “是因為我長得像宣王殿下吧?”他徑自問道:“剛才那個宦官,他認錯人了,對不對?” 戚云初晃了晃杯中酒液:“像歸像,你倒是比趙陽那個蠢材聰明許多?!?/br> 聽到他竟然用“蠢材”來形容堂堂宣王,葉佐蘭不免有點咋舌。 “您現在讓我冒充宣王,打了那宦官一個耳光,就不怕明天這人跑去向真的宣王請罪?” “我倒是等著呢?!逼菰瞥跤诛嬃艘豢诰疲骸爸挥羞@樣宣王殿下才會相信,我是真的給他弄了一個替身,讓眾人以為他是在我家飲宴。他謝我還來不及呢?!?/br> 葉佐蘭隱約覺得自己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么真正的宣王,此刻卻又在什么地方?” 戚云初笑笑,嘴角里崩出三個讓葉佐蘭面紅耳赤的字。 “鳴珂曲?!?/br> 第32章 驚弦 鳴珂曲。 葉佐蘭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還是因為一場鬧劇。 前陣子內侍省里撥來一筆銀兩,說是用于修繕東院的房屋。誰知陸鷹兒趁著朱珠兒外出的機會,后腳也揣著銀子溜去了鳴珂曲。兩個時辰之后陸鷹兒回家,就看見朱珠兒手里拿了雞毛撣子橫在門口等他。 此后的一番雞飛狗跳里,葉佐蘭清楚地聽見朱珠兒不斷地叫罵著鳴珂曲里頭的小狐貍精們,罵累了還提起菜刀往門口沖,說是要去找那條街上的鴇母拼命。 而鬧劇的結果,自然是陸鷹兒捏著耳朵跪地求饒,又交出剩下來的所有銀兩,在屋外跪了一夜。 事后,葉佐蘭偷偷地向瓦兒詢問起“什么是鳴珂曲”。瓦兒說,那是城北平康坊里的一條小街。街道兩旁都是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但是來到這里的男人們,真正想要欣賞的“美景”,卻是出在這鳴珂曲的姑娘們身上。 京城的男人們,但凡手頭上有點閑錢,大多都進過鳴珂曲?;始易谑易拥芟騺矶紣鄢扬L氣之先,偶爾微服出游,尋花獵艷一番,似乎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怪就怪在,那宣王趙陽與葉佐蘭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如今也才只是豆蔻華年,連乳牙恐怕都還沒有掉完,怎么就懂得混跡于那種風月之地? 戚云初顯然看出了葉佐蘭的驚愕,卻絲毫不以為意:“年紀小又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子弟,早早兒地就與乳母和太監們玩在了一堆。宣王的母后還巴不得立刻就讓他娶妃生子,好早點了了她心頭的魔障呢?!?/br> 這皇家宗室的香火問題盤根錯節,葉佐蘭又哪里會懂?他只是在腦袋里想了想那個與自己面容相似的宣王,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態左擁右抱的模樣,頓時就已經臉色通紅。 他正覺得萬分羞澀,卻聽見戚云初又重復了一遍剛才提出過的那個問題。 “你不喜歡嗎?剛才那種被所有人畏懼著的感覺?!?/br>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吧?”葉佐蘭想了一想, “畢竟……這些人真正畏懼的是宣王所擁有的權力,而不是我的?!?/br> “你這么想就錯了?!?/br> 戚云初卻搖了搖頭:“權力是沒有姓氏的,也從不挑剔主人。它落在誰的手上,誰就能夠對它加以使用。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長時間、甚至永久地擁有它。這一刻,我將它放在了你的掌心,它就任由你來揮霍。至少在這里,在這一整個晚上,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有權有勢?!?/br> 說到這里,戚云初招手讓站在遠處的侍者靠近:“去把傅正懷叫過來?!?/br> 葉佐蘭心里猛地一驚,差點就要站起身來。所幸戚云初,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這一次,你什么都不用說,坐著聽他說話就行?!?/br> 轉眼間,那傅正懷已經來到了雙環亭前。正想在走兩步進到亭子里頭,卻被戚云初制止了。 “就站在那里說話,小姐不喜歡被素不相識的人打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