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20
只見鏨金的銀盤里盛著棗紅的瑪瑙,櫻粉的碧璽,豆綠的翡翠;烏木牙臺上擺著用和田白玉雕的包子,頂著頭上通紅的一點沁色。還有什么水晶的酒盅、犀角的來通……隨便哪一件,都比得過當初葉鍇全的那只蟋蟀籠子。 陸鷹兒說,這些全都是宮里頭的宦官供奉在這里的,可不敢隨便亂動。倘若有大膽包天的偷子,被正主兒抓住了,那可就是砍手砍腳的下場。 說起來,這東院里頭,至少也有二十年未有盜匪光顧了。 第28章 換命 供桌上的奇珍異寶,讓從貧困中走來的男人們兩眼發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斕光芒。 只有葉佐蘭還在注視著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長生牌位。 那些長長短短的宦官名號,一個接著一個地在他的腦海中滑過。有些很陌生,有些卻曾經在書本上見到過。 然而無論從前熟悉與否,此刻,葉佐蘭都覺得他們格外親切。就好像數百甚至數千年之前,牌位上的這些人也都曾經站在這里,心懷忐忑地等待著凈身的那一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處角落里的牌位上。這塊蒙了塵的長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舊,上面刻著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葉佐蘭努力辨認了一陣,最后還是無奈地向陸鷹兒請教。 “喲,你也有不懂的事兒吶?”陸鷹兒嘖著舌頭:“這個啊,叫鳥蟲書。是古早秦朝時候的一種文字?!?/br> 他接著道出了一個葉佐蘭并不陌生的宦官名號①。 此人正是秦朝時期曾經一手遮天的權臣,深得始皇帝的寵幸。然而始帝駕崩之后,此人卻掀起宮廷政變,廢扶蘇、立胡亥,最終親手葬送了大秦的國祚。 看起來是一個十惡不赦的jian臣。然而葉佐蘭還聽說過有關于他的另一種傳言——據說此人本是趙國的王族公子,趙國被秦國所滅之后,流亡來到秦國。為報國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負重,不惜自閹入宮,最終成功將一代皇朝扼殺于騰飛之時。 如此權勢熏天、善惡難辨的一代梟雄,居然也能夠在這小小的東院祠堂里占有一個角落……葉佐蘭有些意外,卻又有些領悟,這時陸鷹兒又在催促眾人繼續向前走去。 神龕背面,面向北方的墻壁上掛著當朝內侍省長秋公的畫像。倒是找了一個好畫師,又用精心裝裱。 畫中的長秋公身穿蟒袍,頭戴飾以三色珠玉的弁冠,容貌俊雅、神采飛揚??稍谌~佐蘭看起來,畫中之人的美貌與風雅,卻遠不及戚云初本人的萬分之一。 過了堂屋,后面又是一個曬著草藥的院子。角角落落里長著許許多多的蒲公英,開出燦爛的明黃色花朵。 院子另一頭蓋著幾間瓦房,雖然門窗緊閉著,卻依舊能夠感覺到有一股怪異的臭味,正從縫隙里不斷地彌漫出來。 葉佐蘭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那些有待凈身得男子也面面相覷。陸鷹兒卻冷笑道:“別看這味道惡心,可是你們的救命稻草哩!” 說著,他就讓那些人在瓦房的前面重新站定。留下瓦兒和柳兒他們幾個作為幫手,卻將葉佐蘭打發出去了。 葉佐蘭也不想在此久留,巴巴兒地朝著外頭走去?;氐酵忸^院子里,朱珠兒已經準備好了用艾草葉子煮過的熱水,兌了井水澆在他身上,算是祛了中人之地的陰邪之氣。 沖完水,葉佐蘭趕緊回屋換上干凈的衣裳。就在穿戴停當的時候,他忽然聽見東院那頭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那聲音起得很突然,一下子沖到了頂峰,卻又截然而止,仿佛一瞬間被人割斷了喉脈似的。 葉佐蘭頓時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想要跑出去看,卻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別過頭去。 朱珠兒剛才交給他一件活計,讓他謄抄十份內侍省的文書。好不容易有提筆寫字的機會,他轉身來到書桌前。 墨不是在國子監里用的上好墨塊,而是一堆煤粉似的碎屑。紙也是厚薄不均、布滿了雜質的草紙。葉佐蘭用那支不剩下幾根粗毛的破筆,在碟子上將墨粉推開,首先卻在紙上寫下了“天地君親師quot;五個字。 許久沒有動筆了,手腕已經有些顫抖。記在腦袋里的那些古人教訓,似乎也正在變得模糊。 葉佐蘭盯著因為水分過大,而慢慢變得有些模糊的字跡,不禁陷入了深思。 恰在這個時候,東院那邊又傳來了第二聲短促的慘叫。 他猛地回過神來,趕緊開始謄抄文書上的內容。 與他剛才負責分發的那份《凈身文書》不同,眼前的這份文書是專為凈身完畢后的人所準備的。剔除掉其中的裝飾性語言,主要還是講述了內侍省的職責分工,內侍宦官的要務、起居和一系列行為守則。最后還附有宮中與宦官們有關系的法度規則。 葉佐蘭一字一句地抄寫著,從頭看到尾,總結出了不外乎那么幾句話—— 身為宦官,自當盡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宮城大內之中,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外不得干涉朝政,內不得惑亂后宮,一生謙卑恭簡,無欲無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蓮觀,虔誠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腳前。 葉佐蘭放下筆來,想著歷史上究竟有哪一個宦官完全做到了文書上的所有條約。 可不知怎么,他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東院堂屋角落里,那個刻有秦朝宦官名諱的牌位。 直到這天傍晚,東院一共傳來了十五次慘叫聲。 吃晚飯的時候,葉佐蘭看見了瓦兒。瓦兒滿臉疲憊,雖然也洗過了身子,可身上依舊是一股揮之不去的臭草藥味,藥味里頭隱約還混雜著一些腥味,具體是什么,葉佐蘭卻弄不清楚了。 朱珠兒問起陸鷹兒這一整天的進展,陸鷹兒卻說新來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這才割完,就已經有三個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讓柳兒他們相幫守著,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尸。 葉佐蘭正聽到這里,卻感覺到葉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又偷偷使了個眼色。 他知道葉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動問道:“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出城?” 陸鷹兒與朱珠兒對視了一眼,那朱珠兒居然rou麻地伸出筷子來,要為葉佐蘭夾菜:“快了快了,先吃飽了再說……” 東院那邊,若隱若現的呻吟與哭泣聲,伴隨著微涼的小風整整吹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兒來敲葉佐蘭的房門,說是讓他幫忙去東院做下清潔。 葉佐蘭跟著瓦兒,繞過堂屋穿過空地,來到昨天見到過的那幾見磚房門口。瓦兒卻讓他將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將口鼻蒙上。 捆扎妥當之后,葉佐蘭這才跟著瓦兒進了屋子。只見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璋档墓饩€照出五張磚頭摞起來的臥榻,上頭躺著五個凈過了身的男子,正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 因為門窗緊閉的關系,屋子里濕熱無比,令人窒息。 雖然捂著布巾,但是葉佐蘭還是很快就聞見了草藥的臭味,穢物的臭氣,以及血液的腥味。 所有這些可怕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翻攪著他的腸胃。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嘔吐的前兆,瓦兒就開始給他布置真正的任務了。 “這個人已經不行了。你抬頭,我抬腳,把他挪出去?!?/br> 瓦兒指的是躺在第三條磚榻上面的男子。乍看之下,他蜷縮著身子顯得格外安靜,仿佛陷入了甘眠。葉佐蘭恍惚了一下才意識到,在東院里,只有死亡才能夠如此無聲無息。 葉佐蘭跟著瓦兒朝著死人靠近,他看見那人不過二十出頭模樣,臉頰瘦得凹陷了下去。尸體的臉色蒼白,微微張開的雙眼已經開始渾濁,顯得格外嚇人。 瓦兒示意葉佐蘭抓住尸體頭部下方的草席,兩人同時用力,將尸體連著草席一并提起。死去的男人比葉佐蘭想象中的輕許多,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兩個少年人,就抬著這具精瘦的尸體,送到東院后頭的臨時殮房內安置。 接下來,他們還得去抬第二具。 凈身的結果比陸鷹兒所預估的還要糟糕許多——今天早上一盤點,十五個人里頭已經有五個早就硬了,還有三人陷入昏睡,想必也是兇多吉少。 抬到第三具尸體的時候,掩面的布巾已經失去了作用。葉佐蘭被臭氣熏得昏昏沉沉,出門的時候打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上。草席上面的那具尸首也跟著顛簸一下,從緊攥著的雙手之間跌出了一個紅紅綠綠的小物件來。 陸鷹兒路過這邊,彎腰將這東西撿起來,卻是小小一個嬰兒穿的虎頭鞋。 這恐怕是屋里頭已經有了妻子兒女的罷?怎么還要過來凈身! 葉佐蘭心頭打了一個突,卻聽見與柳兒一同抬尸的凈身者發出了苦笑。 “入得門前,一個個都把文書簽得爽快??墒钦l的心里,不都藏著點兒私心私事兒。既然不能靠自己的雙手保護他們,那要這身為男人的尊嚴又有什么用處?倒不如換成宮里頭一個月一貫的月錢,起碼還能買上幾斗白米、幾匹粗布,讓娘兒倆過上更好的日子?!?/br> 說完這些,東院里頭頓時只剩下一片死寂。再沒有任何人,發出任何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nbsp;這個宦官其實就是趙高,但因為趙高究竟是不是宦官還是有他的家族歷史沒有定論,所以就不在文中點名了。 第29章 合歡宴 五具尸首被暫時安頓在了殮房,接著葉佐蘭與瓦兒等人打水沖刷了磚房,又將剩下的十個幸存者并攏到兩個房間。那些人里頭,有幾個看起來精神尚可,但是也有幾人,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了。 做完這些事,所有人依舊出來用艾葉水洗洗刷刷,去掉身上的濁氣。 葉月珊給葉佐蘭遞來干凈的衣衫,又有點忐忑地問道:“那些尸體……可怕嗎?” 葉佐蘭勉強一笑:“都安詳得很,你不用害怕?!?/br> 他當然知道葉月珊這么問的理由——混出城去的日子,恐怕就是明天后天了。 提起這之后要去的柳泉城,說實話葉佐蘭并無半點記憶。他只知道皇室在那里有一個行宮,還有一處皇家獵場。至于那位在柳泉城里的舅舅,他并沒有見過幾面。 倒是聽母親說,葉月珊小的時候曾在柳泉城里居住過一段時日,也許與舅舅全家相處的不錯。 無論如何,想起要往那里去,葉佐蘭并沒有半點真實感,也并沒不覺得有多么開心。 轉眼已經到了午時。朱珠兒大勺一揮,眾人乖乖坐下開飯。飯后沒過多久,又有不速之客登門拜訪來了。 那是一個身穿綠衫兒的漂亮小廝,神情倨傲地捏著一張精美的請柬。 “我家戚大人,邀請你家主人,即刻前往戚府飲宴?!?/br> 戚大人,自然指的是內侍省長秋公戚云初,至于戚府的飲宴,陸鷹兒倒不覺得稀奇。 這歷朝歷代的宦官,自從凈身之后,“寶貝”都是留在凈身處妥善保存的,只有在死后才能取出與尸體合葬。若是宦官在世的時候想要取回,那就必須拿金銀贖買、或者提出其他交換的條件來。 一旦取回了寶貝,殘缺之人復又“完整”起來。這當然是一樁天大的喜事,于是有些宦官就會邀人飲宴。又因為有進士登科者舉辦的“燒尾宴”美名在先,坊間便將宦官們舉辦的筵席戲稱為“續尾宴”。 戚云初乃是大寧朝如今地位最高的太監,皇上跟前的紅人兒,能夠被邀請參加他的“續尾”,對于普通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值得榮幸的事。 陸鷹兒的父親當年執刀為戚云初凈身,如今叫上陸鷹兒自然也算是順理成章。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陸鷹兒本人之外,戚云初卻還點名要見另外一個人。 陸幽。 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葉佐蘭覺得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綠衣小廝給出的邀請原因是,他家主人與那位名叫陸幽的少年頗有眼緣,想要加深了解。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程度的理由,不過只是一種敷衍罷了。 遞完了請柬,小廝領著馬車在門外等候。 隱約知道些內情的陸鷹兒與朱珠兒面面相覷,似乎有些糾結。只有葉月珊斬釘截鐵地拉著葉佐蘭的胳膊。 “不,你不能去!” 她顯然已經不愿意再冒任何的風險。 “我們馬上就可以出城去了,不,現在就可以走不是嗎?不要再去趟這趟渾水了。你就回那個戚云初說,陸幽已經在凈身的時候傷重死了不就好了嗎?” 然而這一次,葉佐蘭卻并沒有贊成她的建議。 “我想去?!?/br> 他做出這個令人有些意外的選擇。 “無論他找我有什么理由,至少我覺得那不應該是壞事。你也見過刑部的那些官差,想要捉拿我們,還不是隨便翻一翻手掌的事?戚云初好歹也是領了二品特進之位的貴人,若要捉我,又何必選擇續尾這種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的場合?” 說罷,他輕撫葉月珊的手背以示安撫,接著又朝陸鷹兒點了點頭。 既然是決定了要去參加貴人的酒宴,那梳洗一番自然是必須的。葉佐蘭又重新洗了一次臉,正準備梳頭。只見朱珠兒拿著唐瑞郎的那件好衣裳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