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閱讀_9
“沒事吧?” 耳邊傳來了唐瑞郎的輕笑聲,緊接著葉佐蘭被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與此同時,透過安置在里外屋之間的半透明落地屏風,葉佐蘭看見了正走進來的人——他的jiejie葉月珊。 “唐公子,請喝茶?!?/br> 葉月珊手中端著螺鈿漆木的托盤,上面放著一個圓月似的白玉茶碗。 唐瑞郎道了一聲謝,伸手接過茶碗,卻扭頭望向葉佐蘭:“這位是——?” 葉佐蘭這才恍惚回過神來,報出了jiejie的閨名。 “原來是佐蘭的jiejie,那便也是我的jiejie了?!碧迫鹄尚χ蛉~月珊點頭,又夸贊道:“佐蘭時常提起你,今日一見,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漂亮?!?/br> 葉月珊自幼養在深閨,哪里聽過如此恭維,不由得雙頰緋紅,掩面嬌羞。 按照葉佐蘭的性子,這時候原本應該跟著促狹幾句。然而此刻,他看著瑞郎與月珊二人,卻覺得胸口涌出一陣苦澀,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葉月珊覺察到了他的異樣:“不舒服嗎?臉色怎么這么紅?”說著就要來摸他的臉頰。 葉佐蘭這才勉強笑道:“還說我呢,jiejie你自己的臉不也是?” 葉月珊叫了一聲“討厭”,又偷偷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葉佐蘭和唐瑞郎兩個人。片刻的靜默之后,唐瑞郎忽然俯身,一手撐在葉佐蘭枕邊。 葉佐蘭還以為他又要繼續剛才那件事,嚇得往后縮了一縮。反倒惹得唐瑞郎笑出聲來。 “剛才又不是咬了你一口,我有這么可怕嗎?” 這明明比咬一口更“可怕”。 葉佐蘭心里這樣反駁,卻又猜想這或許只是唐瑞郎的一次玩笑。他稍作思忖,然后故意轉變了話題。 “……那個張成怎么樣了?” “已經送交法辦?!?/br> 唐瑞郎的眼神終于冷冽起來。 “然而他的兄長,那個叫張全的醫工,已經被人發現死在了靈州城外的廢棄茅屋里。根據現場遺留的文書看來,他聲稱自己在良醫所時,曾經與一名王府侍女暗通款曲。而那名侍女卻因為一些緣故而被責罰至死。顯然,他將這筆賬,算到了我的二姐頭上?!?/br> 當唐瑞郎說話的時候,葉佐蘭一直仔細觀察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等他說完之后,才安靜地反問道:“你相信嗎?” 唐瑞郎無言地與對他對視了一陣,并沒有點頭或者搖頭。 “我決定要開始習武?!?/br> 他換了一個姿勢,重新靠在葉佐蘭枕邊,將目光送往淺青色的帷帳頂端。 “光靠護衛恐怕是不行的,一個人如果連自保、連平安地活著都做不到……那么他還有什么必要去奢求什么理想,什么抱負?” 說到這里,他又扭頭看著葉佐蘭:“你想不想學?” 說實話,葉佐蘭并不能夠完全理解唐瑞郎的主張。然而他想起了那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似乎又體悟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問唐瑞郎:“誰來教你?” 唐瑞郎翹了翹嘴角:“是天吳宮的人,安樂王爺曾經的師兄弟?!?/br> “可你整日都在國子學里念書,哪里來的時間?” “肯定會調整……也許,以后只有上午才念書了?!?/br> 說到這里,唐瑞郎的目光中帶著一絲茫然,似乎就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將來究竟會朝著什么樣的方向發展。 這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再沒有什么人敲門打擾。唐瑞郎不顧葉佐蘭的反對,把鞋踢了,上得床來與他湊做一處。 兩個人聊得還是平日里時聊的那些事。然而有了唐瑞郎的親昵舉動在先,葉佐蘭此刻的腦袋里早就已經糊成了一鍋粥。他答非所問地鬧了好幾次笑話,唐瑞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雙頰,又飛快地將嘴唇湊了上來。 葉佐蘭簡直就是兩眼一抹黑,直到唐瑞郎退開,才討饒道:“別這樣……我、我頭暈?!?/br> 唐瑞郎卻笑道:“你只是頭暈而已,我的一顆心都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呢?!?/br> 說著,卻伸手滑向葉佐蘭的胸前,摸了兩下,尋到了心臟的位置:“喔……你跳得倒也不慢!” 葉佐蘭面紅如血,羞忿道:“說好了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歪門邪道,怎么能……能用在我身上?!” “佐蘭,這怎么是歪門邪道呢?”唐瑞郎垂下眼簾來看著他:“若不是那天你受了傷,我也不會發現你在我的心里……竟已變得這么重要?!?/br> 羞怯讓葉佐蘭飛快地扭過頭去,過了一會兒,又低聲問道:“……有多重要?” 唐瑞郎想了想,然后撐著腦袋,主動靠到葉佐蘭面前。 “記得我和你說過安樂王爺的事吧?他的心儀之人也是一名男子……就是他身邊的宦官總管,戚云初?!?/br> “宦官?”葉佐蘭吃了一驚:“可那些人不是……不是……” “是少了些東西?!碧迫鹄商谷稽c頭:“然而這對于他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問題?!?/br> “……”雖然還不太明白唐瑞郎的言下之意,但葉佐蘭還是紅了臉頰。 唐瑞郎掏出脖子上掛著的那塊護身符,拿在手里摩挲。 “當年,安樂王在征伐云夢沼的戰役中生死未卜;戚云初受皇上所托,率領內飛龍衛精騎百人,千里馳援與大軍匯合。隨后,狂掃云夢澤三百里,將五大惡人逼入沼澤深處……然而找回來的,卻只是一具身裹鎧甲的泥潭腐尸……” 說到這里,他苦笑了一聲。 “三個月之后,戚云初班師回朝……居然已經白發滿頭?!?/br> 青絲成白發?葉佐蘭恍惚記得有一種說法,人的頭發會在遭遇到巨大打擊的時候變白,但那必然是相當可怕的變故。 他正想到這里,又聽唐瑞郎低語道:“……雖然恐怕比不上他們之間的感情。不過,看見你受傷的時候,我的心情,也許正和當年的戚云初相似吧?!?/br> 葉佐蘭聽得耳根子發熱,嗔怒道:“安樂王爺他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真正明白何者是情,何者是愛。而你我恐怕連他們一半的年紀都還沒有活到,口口聲聲的,難道不覺得滑稽可笑?” 唐瑞郎正要作答,這時候門外面,又有人過來奉茶了。 唐瑞郎來探病之后,葉佐蘭又在家中休養了七天。這七天里,家里又是藥療又是食補。只恨不得一天六頓,頓頓將rou直接往他身上貼。 躺在床上,除去吃與睡之外,葉佐蘭再沒有別的事可做,剩下的只有胡思亂想,想自己和唐瑞郎的將來。 安樂王爺趙南星喜愛之人是一名男子,那么唐瑞郎莫非也是受了安樂王爺的影響,才會做出那種舉動。 瑞郎如此,或許情有可原;然而自己從未受過龍陽之事的熏陶,邁出這一步不僅絕非易事,更可能會帶來無法估量的可怕后果。 我從未對男子動過情——葉佐蘭這樣提醒自己。 但是他很快又發現,何止是男子,自己也從未對任何女子產生過綺念。 并不是少年無情,而是年少無心。 葉佐蘭忽然想起了唐瑞郎按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手。那溫熱掌心所施加的微微壓力,的確讓他愈發清晰地感覺到了自己心臟的突突跳動。 心,已經被喚醒了。 —————— 憋悶難耐的七天過后,葉佐蘭終于重獲自由。 這天一大早,他坐著家里的牛車返回國子監,還沒來得及回號舍,就直奔麗明堂而去。小半年下來,他在堂中倒也有了一些要好的學友。彼此稍作寒暄之后,博士就入了堂。 今日,復講的內容是《禮記中庸》。葉佐蘭雖已通誦這篇經文,卻也留有一些疑惑之處。他知道自己必須認真聆聽聽博士開示,可是不知怎的,腦袋里卻渾渾噩噩地,總忍不住要讓思緒飄向遠方。 麗明堂的東北面,一百五十步遠的地方,就是國子學的昭德堂。此時此刻,唐瑞郎應該也正在堂中上課。 按照從前的慣例,午后是一定會與他見面的。到那時候,他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做什么樣的事,說什么樣的話?而自己又應當如何回應呢? 這并不是葉佐蘭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苦惱,卻是最后一次。 午時下課,六館學生齊入會饌堂用餐。席間,葉佐蘭偷偷朝著國子學那邊眺望了三次,發現唐瑞郎并不在其中。 難不成,唐家又出了什么事? 葉佐蘭越想越覺得擔心,立刻向身邊的同學打聽。 不問則已,這一問他才知道:就在兩天之前,唐家來人,將唐瑞郎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回去。唐瑞郎正式離開了國子學,轉入紫宸宮弘文館就讀。 第13章 微雨 回過神來的時候,葉佐蘭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會饌堂,回到了號舍里。 雖然七日未歸,但有小廝提前打掃收拾,屋內依舊干凈整潔,空氣中甚至還沁著一股甜甜的花香。 葉佐蘭緩緩轉了一下腦袋,很快發現香氣來自于桌上的青瓷凈瓶。瓶子里頭插著一支雪白的梔子,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落在花上,花也仿佛在發光。 葉佐蘭看見凈瓶底下還壓著一個信封。他取出來端詳,只見正面中央赫然寫著“佐蘭親啟瑞郎” 他怏怏的心臟頓時噗通一聲,手指也笨拙起來,歪歪扭扭地將信封撕開。首先掉出來的,竟是唐瑞郎脖子上那塊刻有趙南星名號的護身符。 葉佐蘭嚇了一跳,趕緊再看信封里頭,果然還有幾張紙箋,正是唐瑞郎慣用的碧云春樹箋。 只見紙上工工整整地寫道: 佐蘭,雖然人們都說‘見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卻忍不住要嫉妒這張小小的紙箋,能夠與你對面相見。 關于我的行蹤,你或許已從別人口中得知,可我卻還欠你一個正正經經的解釋。 瑞郎家中姐弟三人,俱為一母所出。家母平素體虛而多愁,我那二姐出事之后,她就更是一病不起。 那天敬一亭中,張成向我求饒之事也傳回到了家中。喪女之痛未愈,母親恍惚以為張成又想加害與我,就死活不讓我繼續留在國子學內……我雖據理力爭,奈何“見志不從,勞而不怨”,換做是你,恐怕也不忍心再惹得母親擔驚受怕罷。 如今,我已在姐夫康王的引薦下,轉入門下省弘文館就讀。宮禁森嚴,你我想必將有一段時日無法見面。但是只要你不惱怒于我的擅自離去,我們依舊可以云雁往來。 佐蘭,你已經看見了信封里的物件罷?我與你說過它的來歷,你也應該知曉它對于我的意義。如今,我將它交托于你,正如向你鄭重交托出我的心聲。 或許你會覺得,我此刻所說的一切,不過只是年少輕狂。但我卻無比遺憾,不能更早與你相識。這樣,我們將有更多的時間,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頭終老…… 我知道,有些事對你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依舊期盼著能夠得到你的回應。 五月初五,端陽之日。國子監與弘文館皆有休息。佐蘭可愿與我相約,城南雀華池畔一見? 這之后又有百余字,詢問葉佐蘭身體近況,交代信差往來的時機云云。葉佐蘭逐字逐句地看完,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心中的恍惚已經開始消散。 他拿起那枚護身符,輕輕摩挲著其上纖細的刻紋,而后將它戴到了自己的頸項上。 堅硬的金屬,瞬間冰涼了皮膚,卻又很快變得溫熱起來。 —————————————————— 沒有了唐瑞郎的國子監,對于葉佐蘭而言無異于死水一潭。然而距離端陽之約,還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每旬的頭一日,唐家的信使都會來拜訪號舍,一邊取走葉佐蘭的書信,一面又將唐瑞郎厚厚的手書送到葉佐蘭的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