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梁嘉善……”熟悉的聲音將人拉回久遠的記憶當中。 梁嘉善透過這雙眼眸,仿佛看到一個女子朝他走來。 “梁嘉善,有人來看你了?!?/br> 鐵鎖鏈一圈一圈被解下來,獄卒低聲道:“只給你半柱香時間,抓緊點,別磨蹭?!?/br> “好?!?/br> 女子忙不迭地點頭,才剛彎腰就停住了腳步。 這是京畿監獄,關押的都是大理寺十惡不赦的罪犯,常年不見天日,臭氣熏天。蟑螂老鼠更是???,女子強忍著惡心,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忽視腳下剛躥過的一只大老鼠,快步走上前去。 在監獄的角落里,有一名男子正在高窗下對著零星的天光抄書。他身上單薄的牢衣布滿血跡,大大小小的鞭痕透過襤褸的衣衫映入眼簾,執筆的手臂上滿是結痂脫落的燙疤,手指也因為凍瘡變得又紅又腫,瘙癢難耐。 因為長達三個月的□□與屈打,他頭發蓬亂,形銷骨立,然眉宇間還是一股澄澈洞達之氣,仿佛絲毫不為這場無辜的牢獄之災所影響。 可女子看見他這副模樣,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滑落:“梁嘉善?!?/br> 男子筆下一頓,并未停止,只冷冷道:“你怎么來了?” “我不放心,想來看看你?!?/br>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回去吧?!?/br> 女子搖搖頭,走到他身旁,握住他因為疼痛而不斷顫抖的手:“別寫了,難道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嘉善,你為什么……” 明明神謫如他,高高在上,為什么要因為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女子的清白,公然忤逆當今圣上? 文康十六年,前朝覆滅,新帝開朝,啟昌和元號。三年后,自潛邸時就常伴圣人的吏部侍郎祝懷遠,毫無預兆被貶謫至青州,此一舉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半月后以梁嘉善為首的學子們發起百人倡議書,以祝懷遠這幾年雷厲風行頒行的數條新政功績,責問天子貶謫始末。君臣離心,帝王猜忌,怎么可能公諸于世? 他這么做看似是為祝懷遠伸張正義,實際是為了誰的清白,天下誰人不知? 當年謝意一把火燒了千秋園,自焚于家中,他怕她死后無家可歸,捧著她的庚帖,誓要與亡人完成婚禮,對天下許諾他唯一的正妻只有她。 梁太尉以死相脅才迫他收手,但父子兩人終究決裂,事后梁嘉善離家出走,于香山避世修行。 她從小就愛慕他,以她國公之女的身份,想要和太尉嫡子結親不是沒有可能,誰料后來世事多變,母親找的媒人還沒上門,圣人就賜婚了。 得知他孤身前往香山修行,她不管不顧地追過去。不敢表露對他的一腔癡情,只好佯裝避雨借宿,一步步接近他。 三年時間不長不短,她總算能和他說得上話,偶爾彈琴對弈,消解他眉頭的愁思,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到讓當年名滿京都的梁嘉善重新回來,然而就在那年謝意忌日,他因長期積郁于心的痛苦失意而不堪重負,喝得酩酊大醉。 她一時沒忍住套了他的話,知曉他們三人之間的過去。 誰知第二日醒來他就再也不理她了。 程梅子心中亦感傷懷,她的接近,她的情意,她滿目的赤忱,即便是個瞎子也該看出來了,更何況他?怎么可能沒有察覺? 只是裝傻罷了。 可每每想到那一夜他痛徹心扉的模樣,她又不忍責怪。 新帝當朝后,前朝公卿雖說都被留用了,但慢慢還是換了一波,國公府也不復昔日輝煌,她打點了很多銀子才能進來見他一面,不想把時間都浪費,努力平復情緒說道:“太尉大人讓我給你帶話,只要你肯松口,把學子們聯名上書討伐天子一事的陰謀推給祝懷遠,他就可以說服圣人放了你?!?/br> “呵,放了我何足輕重?借機收拾他,才是李重夔心中所愿吧?” “你瘋了?怎么可以隨便提及圣人名諱?” 他微微一笑,筆鋒收住,在粗糙的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墨水痕跡。他眉眼間淡如一潭碧水,猶如明鏡,照映著清明匡正。 “生而無味,何懼死矣?” 程梅子搖搖頭,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怕死,于你而言最深的苦痛是她的死,最暗的時刻是沒能讓她成為你的妻,可你有沒有想過,對太尉,對你的家人,對整個梁家,你的所作所為又將為他們帶來多少指摘與彈壓?” 梁嘉善說:“三個月了,太尉至今沒有讓人給我帶過一句口信,你不會以為他在朝中的局勢已經艱難連你都不如了吧?” 梁家?為了梁家這個家族的延續,那位當家人什么事做不出來? “我至今尚未隨她而去,已是對梁家最大的仁善??晌也幻鈺?,我活著,是否還不如死去?” 他看著程梅子,一字一字道,“若我不死,我會從前朝一直修書編撰至昌和三年,李重夔固然想要收復九州,延攬人心,留下生前身后美名,可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他如愿?!?/br> 見程梅子還要相勸,他一個眼神阻止了她:“至于梁家,自我來香山第一天起,京都上下皆知我與太尉已經斷絕父子關系。若然他怕受我牽連,你放心,只要將這封書函呈交上去,圣人為了臉面必不會與他為難?!?/br> 程梅子看著書函上的內容,纖弱的身子搖搖欲墜。 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他早就不想活了。 可她怎么辦? “那我呢?梁家對你不義,我……我何曾……” 梁嘉善亦覺不忍,垂下眼眸:“程小姐,昔日在香山不知你身份貴重,多有冒昧,而今你我退回原位,一切就當是一場夢吧?!?/br> “即便是夢,你怎知我不珍惜?梁嘉善,我不求你別的,只求你好好活著?!?/br> 祝懷遠此去青州,于當世恐怕再無掛礙,可依她看,他與梁嘉善雖然交情不深,卻彼此相惜,因為愛著同一個小姐,他們曾站在同一片月光下。 以圣人之心,定然不會輕易處死梁嘉善,要將他握在手中當人質,也好控制祝懷遠。 只要他不尋死。 “梁嘉善,我已經等了你五年,只要你活著,我會一直等你?!?/br> “程小姐,你不必……” 他還沒說完,女子柔軟而溫暖的身體從后面靠近抱住他。他如今模樣已經是狼狽不足以形容,多日沒有沐浴換衣,連他自己都難以忍受,可她竟然抱住了他? 程梅子不嫌棄他,她甚至隱隱地為這一刻他的落魄而感到開懷。如果沒有這場牢獄之災,她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這樣抱住他吧? “那一夜你喝醉了酒,不記得了,但我已經是你的人。我并不想以此要挾你什么,可如果你覺得這是對我的虧欠,那務必請你好好活著?!?/br> 梁嘉善聞著女子發間的清香,一時忘記了言語,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居然毀了她的清白?不,這不可能,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分明只有自己,隱約記得昨夜說了很多話,擔心多嘴審問了榮引。 榮引自幼伴他左右,既然已經將昨夜說過的話都和盤托出,怎么可能遺漏掉和她共處的情形? “是我求榮引不要告訴你,怕你會因此自責,榮引才勉強同意?!?/br> 他手臂微微一抖,筆落下去。 程梅子從未見他為自己失控過,笑了一聲:“梁嘉善,倘若文康十三年的花燈節你能回頭,哪怕只回頭一次,該有多好?!?/br> 他兩次登高,在秦淮河畔流連忘返,夤夜不舍回家。 那時的她,也曾和他在同一片月色下啊。 獄卒在外催促,程梅子將帶來的換洗衣物都放在一旁,定定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梁嘉善盯著她纖細的背影,在穿過不時有尖利嘶吼的陰暗牢房時,她分明怕得直抖,卻一步也沒有回頭。 久久,梁嘉善觸手摸到頸邊,那里有涼涼的濕意。 之后十年,梁太尉重病去世。梁家一度被重用,一度被瓦解,百家家族日益式微,梁嘉善終日在那黑暗的牢獄里,書寫著他一生的意志。 直到昌和十六年,祝懷遠在就任巡撫途中積勞而亡的消息傳回京中,李重夔不知出于何種心思,特赦天下,京畿監獄放了一批犯人,其中就有他。 但李重夔有命,若要自由,就得留下這些年記錄的史實。 梁嘉善寧愿終生被囚,也不愿低頭,李重夔倒也沒有勉強,下令讓獄卒再將他關進去,就差一步,一步之差,獄卒被人攔住了,一位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朝他走來。 梁嘉善記得,那是程梅子的母親。 “梅子讓我問你帶一句話,如果重來一輩子,你會不會喜歡她?” 婦人說完,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很久,轉身離去。他心中惶惶,追上前道:“她人呢?為什么、為什么沒有來?” “她死了?!眿D人說,“一年前在為你去香山祈福的路上,不甚感染瘧疾,回來后不足三月就病逝了?!?/br> 他倒退一步,頓時心痛如絞:“怎么、怎么會這樣?” “梁嘉善,前朝風流,梅子愛慕你,這不是她的劫,是她的幸??扇裟悴欢谜湎ё约?,珍惜她的情意,就是她的劫了。她到死都沒有后悔過,必也希望你不要后悔?!?/br> 程夫人離開后,他在京畿監獄兩扇黑漆漆的大門前佇立良久,最終丟下兩箱書,孑然離去。 后來半生,他在香山潛心修道,孤獨終老。 梁嘉善驟然睜開眼睛,這就是他上輩子的結局?原來謝意死后還發生了那么多事,原來他早就認識梅子? 她一直記得他嗎? “你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程梅子哭得梨花帶雨,一張臉滿是淚痕,揪著他的衣領胡亂擦拭:“在我成年以后,我一直沒有談戀愛,就是在等你,可你為什么到現在才出現?” 她情緒不穩,抽噎著捶了他一下,梁嘉善才要起身,被她一推又倒向沙發。 “你爸爸住院的時候,我聽到你家里人給你打電話,還不敢相信,后來我跟你爸爸聊天,你爸爸給我看你的照片,我才確定就是你?!?/br> 她嘟著嘴,哇啦哇啦把自己這些年等他的心酸苦水都倒了一遍,末了想起上輩子自己的死,既痛心且遺憾,“要是那次不去就好了,再等一年,等一年你就可以出來了,說不定下半輩子她可以陪著你一起到老?!?/br> 說是氣,可還是愛更多,尤其是這輩子真正遇見他之后,她一顆心快炸了開來。 他那么俊朗,又好禮貌,修養好,見識廣,對女孩子周到溫柔,她根本沒有察覺就已經喜歡上他。每天絞盡腦汁地找話題想要跟他說話,又怕打擾他,怕自己表現地太明顯,變得和當年一樣連朋友也做不了。 現在之所以敢這么大膽,全是酒精作祟。這些天來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醒著想他,睡著了想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看到他就干脆一股腦地發泄出來。 “你不要愛她了好不好?你喜歡我一下,就一下下,我會喜歡你很多很多,會照顧你,陪著你,讓你不孤單,哭的時候也有人擦眼淚?!?/br> 她像小狗軟趴趴拱他懷里,一會糖衣炮彈,一會威脅利誘,反正打定主意賴著不下來了。梁嘉善無可奈何,只好先答應她:“你把解酒藥吃了再說好不好?” “不好!”她撲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兇巴巴地瞪著他。 那眼眸里充盈著淚水,掛在眼睫上,要掉不掉,本是有幾分楚楚可憐,惹人憐愛的,她卻忽然抹了下眼睛,那亮晶晶的水光就被擦掉了,轉而變成更為明亮的一種光,朝他眼里投射下來。 他直覺不妙,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咬住了他的唇。 “你別難過,你有我,我會好好對你的?!彼翢o章法地咬噬他的嘴唇,笨拙,沒有輕重,可她始終睜著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那樣熾熱的愛慕,那讓人煩躁的、不安的、恐懼的又傾心的明亮,快要燃燒了他,快要吞噬了他。 梁嘉善五指抓著沙發,手背青筋暴跳。他在程梅子喘氣的空隙別過臉去,說道:“你喝醉了,梅子?!?/br> “我沒有,我知道是你?!彼謱⑺哪槗苓^來,灼灼地望著他,“我知道是你?!?/br> 她再次低頭,不給他任何逃跑的機會,再次吻住他。她的吻香甜而熱烈,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他漸漸地失去了方向,手也無意識地松開,轉而抱住她的腰。 在他松懈的那一刻,程梅子忽然哭了,伏在他頸邊,聲音很低很低地說了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