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周夢安明顯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腦后升起,忍不住打個寒顫。他竭力睜大眼睛看了看,確實只有一個男人在對著空氣說話,另外一個男人在車內,聲音不可能這么清晰。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身旁的女孩低呼了一聲,身體在顫抖。 “你怎么……”他還沒說完,就看到枝頭動了。 一股風劈過來,借以遮擋的樹梢當即被砍落在地,周夢安嚇得往后一退。 男人濕潤清朗的聲音道:“誰在那里?” 周夢安有點緊張,正在想要不要出去的時候,旁邊的女孩已經恢復平靜,說道:“是我?!?/br> 第62章 祝秋宴單手扶在車門上, 敲了敲車窗。劉陽發動引擎,在看到周奕坐進來之后,猶豫不決地瞅了眼祝秋宴。 后者彎下腰, 與周奕透過車前擋風玻璃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女孩。 “沒有想跟她說的了嗎?” 周奕雙手交疊擺在膝蓋上, 五指抓攏又松開, 不自覺搓了搓褲腿。多少有點不甘, 可人已經死了,即便現在說上話,也還是要走的。 與其如此,倒不如干干凈凈地走。 他最后撐了下膝蓋, 閉上眼說:“走吧?!?/br> 祝秋宴點點頭, 給劉陽說了句話:“送到陰間門之后, 收拾利索了再回來?!?/br> 劉陽眼下也猜到了周奕的身份,神色鄭重。 車子滿載著妖冶的玫瑰, 穿行在夜色中,閃爍的前燈從旁掠過, 舒意死死盯著車窗, 始終沒有看到第三個人。 她緩慢地走上前去。 “怎么回來了?”祝秋宴迎上來, 看了眼她身上穿的外套, 又看一眼在后方的男孩, 眉頭微皺了皺,招手示意她先進去。 舒意沒有動:“剛才說話的是周叔嗎?” “周奕?”祝秋宴的目光里籠著細碎的擔憂,“小姐,周奕已經離開一年多了, 你是不是聽錯了?” “你不要跟我打岔,剛才跟你說話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祝秋宴垂下眼眸:“劉陽有點急事要辦,我送他出門,剛才只跟他說了幾句話,沒有其他人?!?/br> “呵?!笔嬉庖娝裆?,沒有一點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慌亂,不覺冷笑,“祝秋宴,如果我看你的眼睛,你的謊言就會不攻自破。我只問你,你敢嗎?” 她仰起頭,午夜涼風吹動她的裙擺與黑發。 她站在大河邊上,洶涌如浪流。 祝秋宴盯著腳尖,黑黢黢的眼神仿佛要將地面盯出個窟窿來。他一沉默,舒意心中猜想得以佐證。 她搖搖頭,難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為什么周叔會在這里?為什么我看不見他?”她接連往后退,“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她回頭看向古董車消失的方向,眼中似有什么正在決堤泛濫,她二話不說挽起裙擺就追了上去。 周夢安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根本沒看到那個男人如何出手,他卻已經掠過他,緊緊抱住那個女孩。 男人寬厚的脊背嚴絲合縫地罩住纖細的女孩。 “周奕已經死了?!彼粩嘀貜椭?,“他已經死了?!?/br> 女孩終于恢復平靜,濕潤的嗓音輕顫著問:“他不愿意見我嗎?” “他已經死了,而你還活著,你們見不了面了?!?/br> “可我明明可以聽到他的聲音,我還有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他還沒有、還沒有吃到我買的關東煮,他……”女孩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轉而被收進隱忍的嗚咽之中。 從后看去,她的身軀是如此纖薄,如此不堪一擊,可她卻站得筆直,哪怕倚靠在男人的懷里,仍舊筆直地好像一面旗桿。 她倔強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他一句話也沒有留給我嗎?” “有?!?/br> 祝秋宴低下頭,拂過她耳邊的頭發,指腹刮著她的耳廓,那柔軟可愛的形狀讓他忍不住想要觸碰,他努力克制原始的沖動欲望,害怕將她嚇得更遠。 “他讓你為自己而活?!?/br> 一個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的人,居然讓她為自己而活?舒意閉上眼,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 整整一年了,自周奕罹難,姜利離開,已經一年她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那些過去,那些物事,那些無法承受的悲痛,因為一場大病好像突然被封閉了起來,變成一顆不會打開的洋蔥,里面包裹著青白的蔥心。 當她不分日夜地作畫,被海水沒頂奪走呼吸,獨自一人晃蕩在陌生的小鎮時,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離那些遠去了,這顆洋蔥不會發芽。 當她在長明寺與明壇講述人世的際遇,講述自己因為這個故事而無力承受的愛恨時,她也好像一個旁觀者,漠然地看著他們在地獄里掙扎,無悲無痛,事不關己,洋蔥里的白,仿佛已經不再讓人酸澀。 可她真的已經淡忘了嗎? 十五年,十五年間與她在一條狹路,為著正義永不落幕而相依為命的周叔,終于徹徹底底地在她眼前離開了,陰陽交替,天人永隔。 洋蔥忽然自作主張地發芽,那些被封閉的野獸全都沖出牢籠,那些以為不會再來到的悲痛,在這一刻齊齊奔向了她。 她終于不堪重負,突突地往下墜去。 祝秋宴雙臂牢牢地托舉著她,猶如托舉著一片天。 “哭吧……”他不知是對誰說,“哭出來就好了?!?/br> 她傾吐了許多,卻還是沒能疏通胸中的積郁。當一個人已經說完一切的時候,她將再沒有可說的。 明壇撫著舒意的面龐,溫柔地喚醒她。 她睜開酸澀的眼睛,迷蒙視線中仿佛看到李榕桉親切寵溺的面龐,喃喃道:“mama?!?/br> 明壇笑道:“我可沒你這么大的女兒,不過我不介意愛護你。阿九,你太讓人心疼了?!?/br> 舒意嗡聲抽了下鼻子,用被子蒙住臉。轉瞬她又拉下被子,打量起周遭的環境,月白色羅帳,長藤枕,雕花大床,枕邊還擺著一只金胎雕漆牡丹花小圓盒。 古色古香的陳設,軒窗半支,在楠木家具上投下半寸日光,照亮掐絲妝奩與鎏金箍花的銅鏡,左右置放著香盒跟汝窯美人觚。 她猛一翻身坐起,明壇捧著一只玉瓷虎口盂走過來。滿滿的新土壓得緊緊實實,褐色土壤間夾雜一些黃色的顆粒,好像什么花的種子。 “這是什么?” “薰衣草?!泵鲏f,“他讓我交給你,說你看到就懂了?!?/br> 舒意接過花盂,明壇在旁輕聲道,“薰衣草的花語是守護,人世間的短暫別離,有時候是為了更為長久的相守。有些人看似離開了你,或許他們正用著另外一種方式守護你。阿九,對已故的人而言,死亡未必是結束。對你,對他們都可能是新的開始?!?/br> 明壇又陪她說了會話,見她情緒有所緩解,想起師父的交代,連忙回長明寺去了。 午后舒意在花田遇見周夢安,周夢安關切地問了她的情況,見她眼睛浮腫,顯然大哭過一場。不想勾起她的傷心事,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聽到,只專心地給她講花草的典故。 他之前在麗洋打工大半年,對于市場內的應季花卉如數家珍,說起來也滔滔不絕,舒意認真聽著,偶爾插一句話,不知不覺就聊了好幾個小時。 周夢安見她偶爾低眉淺笑,十足少女的模樣,心中大石落地,說道:“你應該多笑一笑?!?/br> “嗯?”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覺對不對,好像你哭過一場,整個人變得輕松了?!本秃孟裼惺裁捶e郁在心的臟東西都發xiele出去。 老實說那天晚上在碼頭第一次看到她,要不是旁邊還有其他游客,他都要懷疑自己眼花,遇見鬼了呢。當時她身上那陣淡淡冷冷的氣息,真讓人頭皮發麻。 直到萬古千秋的門前,她在一個男人懷里哭了,才好像活過來一般。 “雖然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么事,但你應該壓抑了很久,情緒憋在心里,時間長了會潰爛,會生瘡,會無法愈合。你能哭出來也許是件好事,那個男人,我感覺他很愛你?!?/br> 周夢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她說這些,好像只是平心而論,當時看他們相擁的姿態,他最直接的感觀就是,那個男人很愛那個女孩。 而那個女孩,似乎也很愛他。 “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只要你們彼此相愛,就都可以克服,對不對?” 舒意想起周奕,他變成一顆種子被安放在虎口盂中。在過了薰衣草正常生根發芽的季節,也不知道能不能開出花苞來。 曾經無數次她想過和他說,等他老了以后,他們一起回西江,她可以陪伴在他身旁,照顧他的起居,給他送終,如果他想找個老伴,她會為他感到開心。人一輩子總要為自己設想一次,是不是?他已經為金家,為金原,為她付出了太多,他該為自己考慮了。 找個脾氣好的老太太,去拍一套婚紗照,參加一次旅行,她會為他們準備一個帶花園的小院子,會盡自己所能讓他的晚年在幸福中度過。 可惜一切還沒開始,已然結束了。 變成一顆花種,繼續守護她,這是他的心愿嗎? “周夢安,如果你愛的人,把你的親人送走了,你會恨她嗎?” 周夢安認真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會,如果她愛我,我相信她已經盡力了。一定是盡力了,沒有辦法才會送走我的親人,她心里一定比我更加難過,如果這時候我還怪她,恨她,那她該怎么辦?” 他想起昨夜種種,倏忽間頓悟。 “你怪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不到可以責怪的地方,心里卻一直無法原諒他,你說奇不奇怪?” 周夢安露出理解的表情:“我常常做一個夢,夢里有很多人,很多事,最可笑的是夢里的我死了之后卻一直沒有離開,好像孤魂游鬼在世間游蕩,看人世的掙扎,百姓的苦難,戰爭的殘酷,那時我始終不懂夢里的自己為什么不肯離去,等我長大一些,自我重塑精神之后,我明白過來,夢里的我有著一個未盡的執念?!?/br> 他對舒意說,“你有未盡的執念嗎?” 舒意豁然間好似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個柔軟的淺笑:“謝謝你,周夢安?!?/br> 周夢安撓了下后腦勺:“不客氣,我之前說過的,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像是天方夜譚,但我覺得,我們應該認識?!?/br> “你相信你的夢嗎?” “嗯?!?/br> 舒意說:“我也相信?!?/br> 重新逛一回古堡,才發現這里就是一個大型迷宮,一天的時間根本逛不完。周夢安已經打聽過了,因為秋季流感的緣故,花園里正缺人手,他打算來這里應聘,正好等招晴回來。 舒意才知道招晴去了北京,追問原因,周夢安搖搖頭:“老板沒有說?!?/br> 如果看過周夢安的畫冊,劉陽不會猜不到他是上輩子的故人。果然周夢安又道:“老板雖然像調查戶口一樣仔細地盤問了我的身份,但沒有讓我為難,他還留下我,給我安排了住處。等她回來,我就可以找到答案了?!?/br> 舒意想起招晴,不知為什么,她隱隱有點異樣的感覺。她晃了晃腦袋,對周夢安說:“希望是你想要的答案?!?/br> 周夢安和她約定明天繼續逛千秋園,打算一鼓作氣將迷宮解鎖,舒意答應了,兩人準備回程搭個擺渡車,卻不料越走越偏,到了一條小徑上,連路標都沒了。 遠遠看到一座全透明落地窗的橢圓形建筑,周夢安忽而想起什么,一拍腦袋道:“我們好像走錯路了,這應該是他們的科研基地吧?” 他指著橢圓形建筑說,“我在宣傳圖冊上看過,是實驗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