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阿九愛這個男人。 這是最重要的。 “你的花園是收集亡靈來散播種子,再開出鮮花,對吧?”周奕說,“飄得太久了,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沒人說話,也吃不到喝不到,挺沒意思的。你們要覺得我可以,那我也愿意?!?/br> 剛才那位已經和他講清楚了,一旦愿意通過他們的方式留下,亡靈將生生世世無□□回,就在這個陽間看風云變幻,遠古冰河,星際流轉,但可以以此交換一個心愿。 “把我的魂化作塵土,給她開一樹花吧?!?/br> 周奕背過身去,男人寬闊的臂膀是從未有過的顫抖。他愛那個可憐的孩子,但這十五年間,為了一個仇恨稀里糊涂地度日,他從未有一日好好愛過她。 就將她束在仇恨里,一直活在仇恨里,她該有多無助啊。 “祝秋宴,好好愛她,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愛她,她太需要被愛了。不管你們過去發生了什么,既然回到這里,就讓一切的開始在這里結束,讓她好好地為自己而活吧,她值得那樣開出花來的生活?!?/br> 祝秋宴點頭,含著淚花重重地點頭。 他會的,如果她能夠再回到他的生命里,沒什么可以讓他再無以承受,他會窮盡畢生之力去愛她,讓她成為“i'm only loyal to myself”的自己。 米蘭·昆德拉說過,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其為自我。她不需要為任何人負責,她只需要對自己忠誠。 她可以選擇任何一種生活方式。 她可以不愛他,但她一定要愛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著。 祝秋宴是如此祈禱的,在這一夜,在與周奕相視、交接的過程中苦苦煎熬著,等待的是一個可以開花的結果。 劉陽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千秋園的門口,還是之前那個站姿,一動也不動,像棵風干的樹。 他揉揉睡眼,上前拍他的肩:“既然沒睡,就洗洗臉跟我一起去前面,最近流感季,園子里好些人請假,人手本來就不夠,招晴還不在,我每天都要忙死了?!?/br> 祝秋宴不愛商業,很少打理生意,劉陽知道他提不起興趣,但不能任由他再這么發展下去。一個人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覺,腦子只要沒死絕,怎么會不胡思亂想? 他拉了把祝秋宴,走到前面忽然看清他的面孔,嚇了一跳。 “你哭過了?” 祝秋宴低著頭,捋了下襯衫袖口。劉陽嘆了聲氣:“你去換身衣服吧,今天秋展,肯定好多人,怎么著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門面擔當,你千萬別壞了我的生意?!?/br>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人也乖覺,劉陽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洗了把臉,把周奕的名字和生平事跡采到簿子上,準備再找個時間和他對接下具體的流程,之后打開衣柜,挑來減去,最后選了最簡單的白襯衫。 一整排衣架,掛的都是白色襯衣。 他不太會打扮,也沒有心思捯飭,俗話說的天生麗質就是他這種,就算穿得像個乞丐,也不是寒酸的氣質,時間長了對物欲的需求都不高,簡單地活著,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抹去臉上的水珠,對上鏡子里的男人。 許多年前他見過一位禪師,禪師說他有佛相,所謂佛相就是萬千象,很細微的一個表情就可以改變他給人的感覺,笑時,不笑時,看人時,不看人時,萬種面孔,是因為活得太久了,什么形態都可以信手拈來。 今天是秋展,不能掃興。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鏡架到鼻梁上,嘴角微微一勾,斯文,優雅,又有點俊朗,大概可以符合劉陽的要求了。做好這個表情管理后,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陽光鋪在腳下。 他來到大河邊,劉陽站在他身旁,碼頭不遠處的花船上迪士尼、漫威,希臘神話,還有日本動漫卡司一應俱全,整裝待發,正要迎接今天第一波從對岸來的客人。 滾滾大河奔騰不息,汽笛聲由遠及近。 他舉目望去。 驟然間忘記了呼吸。 作者有話要說: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碼字,你們覺得呢?【微笑】 第60章 經過一次生死時速的搶救, 身體很多激素紊亂,最直接的影響是目力受損,以前舒意不愛長時間對著一個人的眼睛, 現在為了聽清說話的內容, 卻不得不對上對方的眼睛。 她和明壇并肩坐在船邊, 汽船的馬力很足, 從江原碼頭過來每個站點間隔不過三五分鐘,大河中時不時有翻騰的灰褐色鯰魚,非常大,大得讓人害怕。 她不自覺抓住明壇的手臂, 問道:“我們去哪里?” 明壇說:“到了你就知道了?!?/br> “為什么賣關子?” 船到東岸停下, 明壇看到麗洋花市的招牌, 指給她看:“諾,這就是西江最大的鮮花市場了, 量大,價低, 品種豐富, 怎么買都不心疼?!?/br> 說話間他們身邊有幾乎一半的人下船, 不是提著籃子, 就是推著小貨車, 看樣子都是去進貨的。 “那我們為什么不去這里?” “因為有更好的?!?/br> “好在哪里?” “唔?!泵鲏烈髁艘粫?,舒意感到她要詩興大發。果然明壇說道,“好在空氣香甜,心曠神怡, 美麗仙境,如夢幻泡影?!?/br> 末了她又道,“我覺得你會喜歡?!?/br> 舒意正覺得疑惑,明壇補充道,“或許不是喜歡這么簡單?!?/br> 她覺得可能要讓明壇失望了,見過千秋園的震撼,世上的花園已經很難再帶給她相似的感覺了,但為了不破壞明壇的心情,她積極地表現出期待的樣子。 船又繼續向前開,這回是明壇抓住了她的手臂:“快到了,下一站就是,很近的,就在麗洋的對面,香堤西岸?!?/br> 汽笛鳴叫聲中,舒意轉過頭來,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騰的河流漸漸緩停,那緩慢的姿態像肖邦協奏曲漸入低音,綿長的曲調如夜半月,月上鵲,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將此刻的畫面定格,大鯰魚悠哉悠哉地撇著胡須,船員交頭輕笑,紅色的船蓬被陽光曬得發燙,明壇笑意寂靜。 而在河對岸,繁花似錦,歲月正長。 舒意一行剛上岸,卡通人物就將他們團團包圍,手臂挎著花籃熱情地向他們推銷秋季新品,明壇雖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練達睿智,引來唐老鴨的青睞,免費送了一支木芙蓉給她。 明壇高興,隨手將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側耳邊,兩朵大紅花襯得女孩鮮艷明亮。她越看越順眼,挑挑揀揀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遠遠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風景線吶。 唐老鴨也覺得這個女孩說不出的好看,氣質溫和,卻有質感,豎著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極力推銷臂彎的花籃。見女孩始終不為所動,他心下氣餒,卻仍未放棄,一路引著他們朝古堡走去。 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臨岸的高臺上,正注視著大河,他忙舉臂揮舞,高喊:“老板,來客啦!” 男人回頭,微頓了頓,朝他們走過來。 舒意停在原地。 “嗨,這位小姐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劉陽掛著招牌笑臉,熱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沒有接招,他也不覺得尷尬,轉手拍了下唐老鴨的屁股,“這兩位客人交給我,你去吧?!?/br> 唐老鴨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現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聲,氣呼呼離去。劉陽訕訕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帶你們進去逛逛?!?/br> 舒意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樣:through all eternities。 萬古千秋。 她擰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識往回走,明壇忙拉住她:“怎么了?”看這位老板的樣子,她以為他們是認識的。 明壇自己也覺得劉陽有點眼熟。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 西江有很多廟宇,劉陽見過的僧人不計其數,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還是混血,他也不覺得稀奇。但仔細想了想,確實沒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許我曾與小師父在哪里見過?!?/br> 明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我……” “既然到了這里,快跟我進去看看,我保管你會喜歡。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夠賞心悅目了?!泵鲏f。 劉陽在旁附和:“是啊,這座千秋園是我們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親眼看看?” 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們親手栽植的,凝聚了他們的汗水。 劉陽如今知道她就是謝意,雖不知她有沒有想起當年觀音廟前的初見,卻還是自說自話地同她講起了前塵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這里出現過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邊上還有他的功績碑,當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為他被當時的皇帝貶謫過來的時候還不滿二十五歲。一輛青氈馬車,一個順手在觀音娘娘廟前撿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兩人一馬就這么千里迢迢來到了任上。當時的天下剛剛經過戰亂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復失德前太子,那時尚在湖廣一帶擁兵自重的節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頭顱送到金鑾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當夜薨逝。臨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員,立幼子為帝,委任梁太尉為輔政大臣,主掌前朝?!?/br> 劉陽笑著說,“彼時幼帝尚小,怎能擔負起治國重任?再加上當時國之飄搖,內憂外患,積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門下謀士力阻。此謀士曾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謀劃策扳倒新帝熱門人選的太子與晉王,是他心腹之臣,兩人卻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著謀士與梁太尉合議,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寶位尚未坐穩,諸侯正虎視眈眈,此刻強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他們謀反有什么區別?之后諸侯開始內戰,那兩年整個中原地帶戰火連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終于有了名正言順勤王的名頭,搖旗吶喊,長驅直入京中,迫幼帝傳位給他,改元號昌和?!?/br> “他出征塞外,平定內亂,收復九州,穩居高位,贏得生前身后名。這位王朝開國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軍功卓著,待他死后,史書上沒有留下一句壞話,若一定說有什么事跡曾讓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將多年風雨相伴,朝野內外無不艷羨所謂簡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賬下最年輕的謀士,時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貶至此。都說君臣離心,是因多年前一個公卿世家的小姐?!?/br>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嘔心瀝血,對抗西戎,治理水患,為了早日實現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牘勞形,推行時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學子不分貴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說新帝能夠那么快穩定戰局,攘外安內,他功不可沒。昌和十五年,帝欲復之,而他卻突然死在就任巡撫的路上?!?/br> 劉陽忽而停步:“百姓都以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萬剮,死后連一座墳冢都沒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還在到處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說君臣做到這個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壇打斷他:“怎么和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 劉陽笑笑:“民間傳言肯定沒有我說的詳盡真實?!?/br> “為什么?” “因為我拿過編故事大獎?!?/br> 劉陽捧腹大笑,明壇知道被他捉弄了,雙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不再理會他,專心看起園子里的花。 他們一路從古堡入口走到了新秋展臺,入目是各色的菊花,木槿,海棠,木芙蓉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根據類目分成不同的區域,還擺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 明壇后知后覺想到什么,問:“施主剛才說新帝君臣離心是因為一位小姐,我看過大河邊的石碑,是不是上面刻的文康謝氏,小相公的妻子?” 劉陽撫掌道:“正是她,她原來是□□皇帝下旨賜婚給梁太尉的兒媳?!?/br> 明壇睜大圓溜溜的眸子。 “那她怎么會嫁給小相公?” “他們沒有成親,后來那位小姐去世了?!?/br> 明壇眉頭緊皺,追問道:“謝氏因為喜歡小相公,不肯嫁給梁太尉的公子,因此抗旨被殺嗎?” “差不多吧,不過那位小姐是個烈性子,自殺的?!?/br> 明壇想了一會兒,不禁說道:“施主的故事編得真好,有頭有尾,跌宕起伏。我想這一切若是真的,那位小姐一定非常喜愛小相公,小相公也一定非常愛她,希望他們來生能夠修善緣,再結永好?!?/br> 紅塵里的愛恨情仇一向是明壇喜愛聽的,她一個僧人從不避諱真實的內心,反而會從中體悟到不一樣的真諦,她忍不住問舒意:“阿九,你說呢?” 舒意沒有說話,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