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然而那個男人還是傻乎乎的沒有動,她不知是出于什么緣故,或許是惻隱之心吧?煩透了那些虛偽做作的男子,倒欣賞這種赤忱坦蕩的做派,是好是壞一目了然。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又一顆葡萄丟過去,給他指了條明路。 他終于反應過來,閃進一旁的矮墻,翻過去就是菡萏閣的茅房。果然一行黑衣人追至矮墻旁紛紛停住了腳步,轉而去別的方向尋找,但他們沒有離開紅子坊的地界。 一首好端端的《陽春白雪》硬是被她彈成了《十面埋伏》,眼前的霍亂也終于在曲調激昂處戛然而止。 平日里上了朝堂衣冠楚楚,間或談笑風生,那都是西江王朝的貴卿吶,然一到煙花之地,表面那層皮用不著人來扒自動就脫落了,縱情起來連個人樣都沒有,氣喘吁吁地伏在姑娘雪白的胸脯上,眼睛里還發散著綠光。 她陡然起身,對方也沒了聽曲的興致,擺擺手讓她下去。她抱著琵琶穿過水臺,回到后院,才剛轉進一處角門就被捂住了嘴。 對方黑黢黢的眼眸讓她想起小時候養過的狗,那是一頭非常溫順忠誠的黃毛狗。 “你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救我?”他喘著氣問。 “我不救你,你現在還有機會跟我說話嗎?” 一墻之隔的外面環佩叮當,刀劍光影正在湖上閃動。她看他喘個不停,臉色白得嚇人,心下微頓:“你隨我來吧?!?/br> 他將信將疑地瞅了她一眼,卻松開了對她的掣肘。她調個頭往廂房走去,一邊走一邊留意身后的動靜。 過了好一會兒,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才跟上來。 她嘴角一勾,推開一扇門,閃身讓到一旁:“進來吧?!?/br> “這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間,平時沒有我的允許一般人不能進來,你先在這里躲一躲吧?!?/br> 見他提防,招晴莞爾一笑,“你確定要這樣僵持在外面?別到時候追你的人沒來,倒被我們閣里的姑娘當采花大盜逮了?!?/br> 說完上下打量他,“你現在的情況,應該不是我們護院的對手吧?” 張靖雪確實已經力逮,猶豫片刻,在走廊盡頭傳來響動后立刻閃了進去,迅速關上門。 他的胸口不斷起伏著,謝府的暗衛訓練有素,且個個身手不凡,他占著先機逃亡至此,仍不免傷痕累累。 屋內一時安靜無聲,只剩他喘息的聲響。招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良久,輕笑一聲,轉進了屏風之后。 張靖雪正感猶疑,忽見一條玉臂探出屏風,解了女子的外衫搭在衣架上,些微的響動中,似乎正在脫內衣。 他忙轉過頭去,聲音抖抖索索:“你這是干什么?” “換衣服呀?!闭星绮灰詾槿?。 她一向有這個習慣,到了后院就要換衣裳,把前院帶回的烏煙瘴氣統統丟掉,整個人才能喘氣似的。 輕薄的衣衫層層褪去,女子朦朧婀娜的倩影在屏風后移動,夾雜微弱的換息聲,女子閨房常年燃香,裊裊淡煙在紗幔后升起,一切物事都風情柔軟得不成樣子。 張靖雪自幼長在軍營,軍中規矩森嚴,禁止士兵狎.妓,即便偶爾去附近的集市,一群男人急吼吼鉆到青樓去,他也顯少參與,頂多一道喝點酒排解排解疲氣,聽聽小曲就能打發了閑情,剩余的沒有心思多想。 國之建朝以來,邊境常年征戰不斷,匈奴狄人時不時就大肆進犯,無一日安寧。 他的心懸在刀尖上,刀尖立在城門下,萬鈞山河股掌之間,不敢掉以輕心,連喝醉都是沒有過的事,就更不用說讓女人睡到他的枕邊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同一個女子單獨相處,他的腦袋暈暈的,想訓斥什么,又覺此時寄人籬下,實在沒什么底氣,而且人家才剛剛救了她,就算、就算當著他的面做了什么,那是在人家的房間,他也不好說什么。 可不管他怎么集中精神,耳朵和眼睛都不聽使喚一樣,慢慢地被什么東西侵占了,靜悄悄,酥麻麻,身體軟乎乎,像服用了軟筋散。 他痛恨自己失了血性,被調回京中這才多久?跟著那些王孫貴族混了幾天日子,就學得放縱起來了?他因下一腦袋直接撞墻上去,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不料起先受了傷,疼痛麻痹神經,也沒個輕重,這一下直接把自己撞暈過去了。 招晴系上腰身走出來的時候,恰好看到他腦袋點地整個人磕在地上,像一條大爬蟲抽搐了兩下,爾后死睡過去,不禁笑彎了腰。 之后的日子,因為謝府的暗衛始終在紅子坊一帶徘徊,時不時還以公務為由進入畫舫大肆翻找搜人,加之張靖雪重傷未愈,便好生在招晴的閨房養了一陣,這才度過風波。 一男一女朝夕相處,張靖雪又是一根腦筋思考的人,得知招晴賣藝不賣身之后,心思就活絡了起來。某一天忽然說要為她贖身,她還以為他在說笑,直到后來他一再表示想要娶她過門,她才正視起他來。 “煙花之地的姑娘有什么名節不名節的?關上門你我謹守分寸,彼此有數就好。如果是因為我救了你,你想要報恩,那就更不必如此了?!?/br> “不是?!彼奔睋尠?,“我是想要還你的恩情,但我、我也不只是這么想的?!?/br> “那你怎么想?” 他對上她水潤含笑的眼眸,花鈿貼在額心,眼尾被描得又細又長,像極了慵懶的波斯貓。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模樣瞧著是又憨又傻。 招晴驟然懂了他的心思,沒有遮掩,直白地問道:“你喜歡我?” “嗯?!彼故幍爻姓J了。 “你是武將出身吧?” 張靖雪一頭蠻牛漲紅了臉說:“我堂堂七尺男人,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也無愧父母高堂,想來就算喜歡一個坊間的女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嫣然一笑,雙腿盤桓坐在腳凳上看著他,他魁梧的身軀映照在夕陽的柔光里,顯露出一種異樣的柔情。 飄零久了,想要停泊,想要家,想要一個溫存呵護的丈夫,想愛一個英武的男人,這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她沒有舍得拒絕這名男子,他待她款款而熾熱的情意,令她動搖??删驮诋斖?,她被梁太尉的一位子侄給看上了。 梁家在朝中如日中天,還有圣人賜婚,那位六品小倌仗著梁姓橫行霸道,居然沒有一個人前來阻攔,就連相伴多年的老鴇也裝起瞎目,什么都沒聽見似的繼續招攬客人。任憑她喊破了嗓子,那些人也都看客似的,漠然而戲謔地等待著結果。 而這時張靖雪正苦苦等待著。 前院的靡靡之音不絕于耳,間或女子嬉笑怒罵、夾雜哭喊的聲音,有時纏綿,有時哀婉,這么些天他早已習慣了,青樓的女子大多沒有選擇的權利,說是只賣藝,但堅持到最后的又有多少?比起自保,名節何足輕重? 也就招晴骨子硬,生生地扛,再加上她在紅子坊一帶名氣不小,連年都是花魁榜上熱門的競選者,男人們也大多給她些薄面,平日里愿意捧著她,可要碰到個不知好歹的,動手也是常有的事。 想起白日里自己粗魯的表白,唯恐嚇得她不敢回來,他越想越是心焦,再也坐不住了,拿起長刀掠了出去。 霧靄蒙蒙的天,夜不是全黑的夜,無聲布局著風雷細雨。 他舉起長刀,劈下梁上的柔白紗幔,蓋在衣不蔽體的女子身上。轉身他朝醉過去的男子撲去,按捺不住騰騰的殺意,欲要一刀砍了他的脖子,讓這梁家的小倌血濺當場,可他剛抬手就被拽住了。 她柔軟的手臂爆發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力量,哭著喊著,巴掌拳頭全都落在他身上,就這么打醒了他。 “你今日若殺了他,我所受的屈辱就都白費了?!?/br> “可他欺辱了你,我怎能任由他活著?!”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而笑了:“他會死的,但不可以在這里,不能在我這里,你懂了嗎?” 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細雨,涼風卷進屋內,一地的狼藉。他的眼圈紅了,丟下刀,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想抱一抱她,又害怕驚著她,就這么將近不近地徘徊著,手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摸了下她的頭頂。 “其實我可以承受殺他的后果,你不用為我擔心?!?/br> “誰為你擔心了?”她嬌媚地嗔他一眼,“我只是不想惹麻煩罷了,已經失了名節,別再失了其他的東西,得不償失?!?/br> 她抬起頭,哪怕不干凈了,她仍以不卑不亢的姿態面向這個愛慕她的男子,張靖雪在那一刻隱約懂得了什么。 女子的氣節不在于身體那一層單薄的意志,在于受辱后的聰慧冷靜,孑然而立。心是干凈的,誰也無法讓它骯臟。 他為她折服,也為她心痛。 他的手臂微微顫抖著,試探地將她納入懷里:“招晴,讓我娶你,好不好?” 招晴倚靠在他的懷里,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輕聲說:“我累了,帶我出去吹吹風吧?!?/br> 于是他解了岸邊一條小船,將她抱進去,劃著槳穿行在浣紗河畔。夜已深了,河畔仍燈火通明,舞樂泠泠,一場漫天細雨正在降臨。 人間的悲歡,往往無聲無息。 招晴躺在張靖雪的懷里,這個男子胸膛堅實,心跳有力,雙臂溫暖,讓她忍不住想要倚靠。張靖雪也抱著她,她的柔弱只在他懷里。 他們相擁著,度過了那一夜。 女人的愛可以分很多種,出于情義,出于恩舍,出于廝守,出于相伴。 和祝秋宴一起走了太多年,招晴偶爾也會恍惚,當初和張靖雪的那一段到底是不是愛,但她依稀會想起的場景,在菡萏閣,在浣紗河,在那一夜一夜月色和雨水的流動中,總是有他堅毅的背影,寬闊的胸膛,凝練的目光,和將士的理想。 曾經、或許,她也愛過他吧? 和祝秋宴不一樣的愛。 那是一種更加深沉的守望。 招晴在進病房之前問道:“她是不是還活著?” 梁嘉善敏感地察覺到什么,下意識反問:“你好像不是很期待這個結果?” 招晴微微一笑。 身邊有一支南方來的旅游團,導游小jiejie正在講述大河的歷史。這條東西流向,貫穿三國交界的河流,在可以預見的歷史里已經奔騰近千年了。 追溯到最早有文字記載的時期,聽說是一位不得皇帝重用的官員被發配到此地治水。 當時這一帶水患問題嚴重,朝中也不是沒有理會過,不過每每治個三五年,勉強修東墻補西墻,弄個可以糊弄了事的豆腐渣工程就沒有了下文,之后是一個又一個官員來到此地,時間長了民眾都清楚,受重用的官員都不想來這個破地方。 水患難治,根基太差,民怨沸騰,又在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時不時還有當地兵團的霍亂,揭竿起義什么的在這里都是家常便飯,隨時抵抗西戎的進犯也像一顆□□,能保住烏紗僥幸不死已經是大恩大德,甭提加官進爵那一套,不現實,上上下下心里都清楚,到后來省級的官員也不加理會了,耳朵一閉,就當做沒這個地方。 直到那位據說十分清貧,但長相無可挑剔的官員來到此地。 為什么要說長相?導游小jiejie捂著嘴笑道:“據說他來了之后,當地好幾個土司、軍團的首領之所以愿意妥協,商談割地賠款等協議,是因為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史料記載那模樣比潘安還俊俏呢,比謝子高還要名動一時?!?/br> “真這么帥吶?” “后來呢?” 小jiejie繼續道:“后來當然是用他的才能治理了水患,上游節流,下游開源,還要同地頭蛇們打交道,那身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這也是官員唯一的缺陷,治好水患不足一年就去了,死在任上,終生未娶?!?/br> “他為什么沒有娶妻?是不是土司的女兒長得太丑了?” “哈哈哈莫非都是東施?” “這我就不清楚啦,不過聽當地人說,他沒有娶妻是因為一直在等心上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心上人一直沒來,他就郁郁而終了,也是唏噓,后來當地人還為他立了一塊石碑紀念他的功德。諾,就是那塊碑?!?/br> 眾人紛紛跟著導游走過去,人聲一時如潮褪去,鼎沸人間又恢復單一的河流的咆哮聲。 大河一直在奔騰,它不會停止,但人的生命有終點,活得再久也終有一天遲暮垂垂,遇見某個結局。 導游小jiejie走出數米遠,忽而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剛才停駐的地方,見一個女孩正站在大河邊上。 她穿著潔白的裙子,長發披散在肩后,強風吹得她節節往后退,然她一直頂著壓力往前走,就在滾滾黃河的方寸之間搖搖欲墜。 她是那么纖瘦,可她給人的感覺卻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力量,仿佛就算是奔騰的大河在她面前,也要仰視她。 她懷里抱著一只白玉色的陶瓷罐,罐身有兩耳,上面好像是什么動物的形狀。 很奇怪的一幅場景,在她剛才講述大河歷史的時候,她就明顯感覺到人群中有一抹異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火的熱度,燎得她渾身不自在。 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她又一步靠近大河的時候變得強烈起來,擔心她要輕生,小jiejie忙上前,走了幾步卻是停下來,逐漸摘掉了耳麥。 清晰的河流翻滾聲中,她看到那個女孩打開了陶瓷罐,從里面抓住一把類似沙土細軟的東西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