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謝晚說:“我心急,得了門房的信就往擷芳齋來,卻偶然看到袁少夫人的丫鬟守在后巷,我心中生疑,上前探查之際見她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見到我更是慌亂。袁大公子與袁將軍尚未下葬,二哥尸首至今還在關外,她、她卻……我追到后巷,看到一名男子匆匆離去?!?/br> 她過去常與袁今走動,對這位袁少夫人不算陌生。 袁家家風清正,男子們雖都是武將,不比讀書人會說話,但都很敬愛結發妻子,也不允許納妾,偏巧這位少夫人喜愛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因此常與文墨不通的袁大公子爭吵。 好幾次都被謝晚撞破,自覺顏面盡失,久而久之就懷恨在心。 但被謝晚當場捉個正著,她到底心虛,好生哄了謝晚一會兒,得知她為袁今的書信而來,心中大石一落,總歸與她不清不楚的男子已經跑了,謝晚縱使說破天去也沒有人相信,因此她便拿著袁今的書信,威脅她不準說出去,還要讓她去對岸的菡萏閣跳一支舞。 “她允諾我,只要我跳了這支舞,就會把二哥的書信都還給我,也會好好地當她少夫人,不再與那人見面。我、我怕說不來不止壞了她的名節,更會傷及袁家的臉面,所以才……” 謝晚說完,暗自嘔了口氣,“可我哪里想到,她完全是在羞辱我!” “她不是在羞辱你?!敝x意沉吟著,聲音冷冽,“她是想要你死?!?/br> 話音剛落,水臺上的阿麗莎忽然踩到一塊松動的木板,身子一歪,當即從二樓墜落湖中。一時間嘩然四起,梁嘉善立刻命人下去打撈。 謝晚倒吸一口涼氣,喃喃道:“怎、怎么會這樣?” 謝意也覺得奇怪,如果只是這些恩怨,那位袁少夫人怎會恨不得讓晚晚死?一時卻也顧不上了,她立刻攜謝晚下樓。 好在京兆尹府的官兵們訓練有素,很快救上落水的阿麗莎,與此同時曹參軍也帶了人回來。 遠遠地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放肆,我乃驍騎將軍的夫人,你們竟敢抓我?” 到了人前,見謝晚好端端地站在謝意身旁,而落水的那個女子正凄然柔弱地看著她,她眼眸驟然瞪大,忽而明白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消片刻她就全都招了。 “整個袁家若說有誰興許懂我的心思,那就只有二弟了。二弟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生病時他大哥在外數月不歸家,他每每寫信回來總會給我捎帶一句問好,說是他大哥的意思,其實我知道都是他。我嫁進袁家多年至今無所出,個個笑我是不會下蛋的雞,他大哥聽得那些閑言碎語,只會讓我寬心不要理會,二弟卻會替我教訓那些人……二弟那么好,為什么我嫁的不是他?為什么他會喜歡你這個草包?” 她坦然道,“母親自年后就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近來更是每況愈下,家中一應瑣事都由我來掌管,因此二弟的書信寄送回府,全都到了我手上。我看著他給你寫的那些信,感受著他對你的思念,愛慕和情意,很是嫉妒。謝晚,你真的不配,你就是個喪門星!” 見謝意臉色難看,曹參軍立刻斥道:“休要胡言亂語!” “我偏要說,他們經年出征,大大小小的戰事經歷了數十回,何曾這般慘烈過?一門五子竟無一歸還,而二弟、二弟居然到現在……我花了很多銀錢,找了很多關系,甚至、甚至豁出清白才讓人將他的衣冠送回京都,這一切都是發生在與你談婚論嫁之后!若不是他非要娶你,此戰怎會讓他去?你不是喪門星又是什么?” 曹參軍見她越說越離譜,給左右官兵一個眼色,就要將她拉下去。不料謝晚忽然沖上前,怔怔地問道:“二哥是因為我才去關外的嗎?” “他們出征前一夜,我聽到父親在書房同二弟說,如今朝局緊張,袁家從未參與任何黨爭,圣人心中清明,原不想梁家挑此大梁,不料有人推波助瀾。對外,山谷關是中原要塞,抵擋匈奴進犯在此一舉,對內,雖然兩廣災情不斷,但尚有回旋的余地,若從青州調兵前去支援,理應是最有效的方案,但李賊猖獗,欲以此相逼令圣人主動交出虎符,圣人無可奈何,只好對袁家委以重任。父親擔心會有人利用此戰行事,已然預測到前境艱難,舍不得讓二弟一起涉險,問他若是想要留在京都,可向圣人求情,圣人顧念袁家多年軍功必然允準,但二弟一口拒絕了?!?/br> 她淚流滿面,心有不忿地瞪著謝晚,“他說他要替你掙軍功,來日讓你當誥命夫人。謝晚,你究竟何德何能,令他愛你如廝?” “謝晚,我告訴你,那些書信早就被我燒了,你別想,你這輩子都別想再看到他給你寫的信了!” “那些思慕與愛戀,我要一起帶著去地底下找他了?!?/br> …… 一場鬧劇收了尾,眾人總算知曉世家貴女被迫登臺獻舞的始末,原來是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情,夾雜其中的還有難以啟齒的兄嫂不.倫。 謝晚聽完袁少夫人最后一句誅心之言,血濺當場,暈了過去。 謝意連忙安排人手送她回府,臨去前定定看了一眼阿麗莎。她對老鴇說:“她的賣身契我贖了,從今日起她就是自由身?!?/br> 老鴇看著一疊厚厚的銀票兩眼放光,當即同意。阿麗莎強忍著寒意,向謝意叩首道謝。謝意扶她起身,想了想還是問道:“你是否早就知道水臺上那塊木板有所松動?” 阿麗莎一頓,隨即笑了:“大小姐慧眼如珠,果真什么都瞞不了你?!?/br> “你不怕死嗎?” “我怕,但我更怕一生就困在這座樓里了?!?/br> 每當她在水臺翩翩起舞,透過平靜的湖面看向遠處時,浮動的闌珊燈火,讓她忍不住心生向往。她是閣里的姑娘,每天都要上臺演出,自然知道哪里有問題,平時跳舞小心翼翼,都不敢踩到那處,但這一次她要為自己的將來賭一次。 幸好,她賭贏了。 謝意說:“你救了晚晚一命,這些是你應得的。此刻我即要回府,實在□□無暇,你有膽有識,若你愿意替我去京兆尹府跑一趟,事后我必不會虧待你?!?/br> 阿麗莎一頓:“但聽小姐吩咐?!?/br> 謝意隨即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袁少夫人今日所言牽連甚廣,其中甚至扯到了圣人與李重夔。若她所料不錯,袁家此番全軍覆沒,或與李重夔有關。 若當真如此,這位年輕多情的婦人,恐怕命不久矣。 謝意說完,靜靜注視著她,阿麗莎笑道:“大小姐,我的自由是你給的,我愿意為您冒這個險。說真的,自我從波斯來到中原,還是第一次走出菡萏閣,我心中甚是歡喜?!?/br> 她說完轉身離去。 謝意忽然有點羨慕她的瀟灑與果敢,垂眸望了眼地上的血跡,立刻趕回府內。出了菡萏閣,梁嘉善從后面追上來,給她送上一面大氅。 “夜晚風寒,小心著涼?!?/br> 謝意說:“今日之事多虧有你,我……” “覺得無以為報的話,便早一些嫁給我吧?!?/br> 梁嘉善其實也很歡喜,她遇見麻煩會去找他,令他再一次看到她的絕智,心中更是愛不自勝,忍不住上前一步將納入懷中。 謝意身子微僵了一瞬,待要推開,余光一瞥,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嘉善見她沒再掙扎,小心吁了口氣,含笑道:“你不必太過擔心,二小姐應當無礙。今日之事我亦會從中周旋,袁家也好,謝家也罷,圣人那里必留不下任何痕跡?!?/br> 他如此說著,倒讓謝意驚了一下,回過神來看向他。 他為何能如此篤定? 謝意嘴角微動:“梁嘉善,你是否……為我做過什么?” 他笑著說:“我遇見你太晚,能為你做的實在太少,但我總會加倍努力,來補償我們錯失的那一段時光?!?/br> “可我……”她心中愧疚,幾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轉而又看向剛才的方向,良久終說道,“我不值得?!?/br> 她推開梁嘉善,香雪合時宜地出現,牽了馬給她。她的目光匆匆在男子面上掠過,為之深濃情意波瀾起伏,然還是止住了。 出了紅子坊的地界,謝意再次回首去看,秦樓楚館,燈火闌珊,已皆在身后,浮動的月影深處也不見了那人的蹤影。 香雪見她停住,輕聲問道:“小姐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七禪?!?/br> 她閉上眼眸,回想剛才驚鴻一瞥見到的人影,在湖旁的畫舫上,他與一名女子比肩坐在窗邊,女子半靠在他肩上,正給他遞酒。 船在水中行,樹影跟著動,她一時錯目,他們就消失不見了。 不是說先生生病去府里探望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謝意握著韁繩,很久之后說道:“走吧?!?/br> 回到府里,原先在路上預想的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全都沒有,轉而替代的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平靜。 謝晚已然醒了過來,聽話地躺在床上,喝著桃年剛煮好的藥。藥很苦,也很燙,她喝到一半幾欲作嘔,但一看她腫成核桃的淚眼,還是忍住了。 見謝意進門,她強行撐起身來,朝她擠出一個笑容:“阿姐?!?/br> 謝意見她憔悴有如將死之人,更是心痛如絞,快步上前將她抱在懷里,捏了下她的鼻頭說:“這么大的人了還撒嬌?!?/br> 她趁機在她懷里拱了拱,聲音軟和:“長姐如母,我不對阿姐撒嬌,還能對誰撒嬌?!?/br> “大夫怎么說?” 謝意看向桃年,桃年才要開口就被謝晚打斷:“還能怎么說?無非老生常談的一套,讓我戒憂戒思,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大喜大悲?!?/br> “大夫說的話你可記在了心里?” 謝意撫著她的發梢,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從何開口,說重了怕她難過,說輕了又怕她糊涂,思來想去只得一句長長的嘆息,“晚晚,阿姐如今只有你了?!?/br> “對不起阿姐,讓你擔心了,以后不會了?!彼p手環抱住謝意的腰,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窩在她胸膛,“經此一事我已然徹悟了?!?/br> “果真?” “嗯?!彼冻鲆唤z笑容來,“原本我是十分傷心的,二哥這一走不想竟是永別,想到那日去送他時還因他突然離京,談到一半的婚事被迫擱置而同他置氣,我頓覺后悔萬分。這幾日每每想著未能見他最后一面,就連那最后一面還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心中更是郁結,好像一團線球越滾越大,將我整個人都纏住了,怎么解也解不開,越想越是難過,可經過今晚的事,我已然想明白了,二哥定不想看到我為他這般傷心?!?/br> “你能想明白就好?!?/br> 謝意低頭觀察她的神色,見她眼眸清亮,確實比之前好了許多,心下稍稍放松,“那你早點休息,明早阿姐再來看你?!?/br> “好?!?/br> 謝晚說完,定定看了謝意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卻沒有說。她越是這般,謝意越是難安,拉著她的手一再地說:“晚晚,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便是今日你與袁二結成夫妻,他日總有一天也要分離。我知道他去得突然,沒有留下只字片語,那些書信也未能帶到你面前來,你心中遺憾萬千,可人生往往就是許多個遺憾組成的。未能在母親離世前多看她一眼,未能在父親遇害前多同他說幾句話,未能在凜冬和筱雅在世時對她們更好一些,未能熨帖你正在流淚的心,這些都是阿姐的遺憾,終其一生我都會在這些遺憾中度過,所以阿姐也不會逼你放下這些遺憾,只能陪著你,等你慢慢地恢復,今后再想起這些遺憾的時候可以不再那么痛?!?/br> “阿姐……” “晚晚,你還有我啊?!?/br> 謝晚忽的淚盈于睫,飛身下床撲到謝意懷中,緊緊地抱住她。姐妹倆說了不知多久的話,謝意終究扛不住連日來的辛勞沉沉睡去,謝晚為她蓋上被子,起身走到隔壁的書房。 她知道就在一墻之隔的這間屋子,阿姐一連守了她半個月,案頭還堆積著,先前已逐漸讓她接手的賬簿而今又都回到阿姐手上,落下的賬得重新補起來才能看明白,因此阿姐徹夜難眠。 想來此時金一曲定要在背后罵她了。 香雪桃年輪番在外守著她,見她坐在案后一筆一畫緩慢地寫著什么,姿態隨意,眉眼清明,心中大石落地。 彼此相視一笑,看來這回二小姐是熬過去了。守到夜半,謝晚滅了燭火同她們說:“我累了,你們也去睡吧?!?/br> 桃年搖搖頭:“奴婢不困,想守著二小姐?!?/br> “你這個傻丫頭,我不會再跑出去了,瞧瞧你的臉色,都快熬成老姑婆了?!?/br> “二小姐居然還有閑心拿奴婢開玩笑,真的擔心死人了?!?/br> “好啦,去吧,我同阿姐一起睡,你們怕什么?就這么強撐著守在外面,才會叫我不安心?!?/br> 桃年還要說什么,被香雪攔住了。謝晚朝香雪點點頭,走進屋內關上門。 兩個丫頭嘴上答應了,到底還是不放心,守在暖閣沒有走,一個蜷縮在椅子上打絡子,一個將就靠在小榻上繡花,只窗邊映照著一盞微弱的燭火,火光在搖曳。 桃年依稀只是打了個盹,陡然驚醒,見案頭的燭臺才燃去小半厘,心下一松。雪已然睡著了,她抱起一條薄毯蓋到她身上。 香雪微微翻個身,問她:“什么時辰了?” “才到寅時,還早,你接著睡吧?!?/br> “二小姐怎么樣了?” “一直沒有聲音,應該還熟睡著?!?/br> “真好,這樣大小姐也能睡個安穩覺了?!?/br> “好了,你別說話了,都困得迷糊了?!?/br> “沒事,兩位小姐好,我心里高興?!?/br> 這么說著,忽然聽見里屋傳來一聲尖叫。香雪的瞌睡蟲立刻被嚇得四散,立刻彈坐起來,跟在桃年身后沖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