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還停留在上世紀款式的紅黑配色“老爺車”馳騁在街道上,兩旁的林蔭不斷往后倒退,姜利眼神尖銳一如往日,只頭盔遮擋下看不清的區域,唇角微微上揚。 稍縱即逝。 到了梁家別墅,姜利把車停好,準備跟她一起進去。舒意擔心老爺子多想,讓他就在外面等她。 姜利一聽神色頓時沉了下來:“你忘記那天的事了?” 舒意知道他擔心什么,解釋道:“這次和上次不一樣,上次人流雜亂,出了事可以甩鍋給安保,給其他賓客,這次我是特地來送邀請函的,如果就在梁家出了事,梁老爺子難辭其咎。那個人就算要下手,也不會公然在梁家做些什么?!?/br> 再一個,她打聽過了,今天有財經時報的記者到梁家為梁瑾做專題采訪,因而梁瑾一定會在家里。只要他在,念著他對舒楊的情義,她就一定不會有事。 梁瑾知道她是金原的女兒,這么多年以來卻從未透露過這一點,想來他應當不知道秘密名單的情況。 如果一定要排除嫌疑人的話,梁瑾應該算是一個。 姜利聽完她的分析,眉頭微松,面上仍沒有好氣:“那你自己小心點,別死在里面,我的債還沒同你討?!?/br> 舒意微笑:“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跟你能好得起來?”他別扭地轉過臉去。 舒意一看時間不早了,沒再跟他計較,提了糕點進門。梁清齋剛起來不久,正在花園鍛煉身體,湊巧的是梁瑾夫妻也在。 周茵水以為是財經的記者,才要去迎,結果一看是她,又臉色黑青地坐了下來。 舒意假裝沒看見,一一同他們打了招呼。梁清齋打完一套拳回到遮陽棚下,笑著說:“小意來啦?” 舒意給他遞了毛巾,打開包裝盒,一陣甜軟香氣撲面而來。 “梁爺爺,我在路上給你買了些糕點,雜糧和堅果做的,低糖,老人家吃最合適了?!?/br> “是嗎?我來嘗嘗,正好有點餓了?!绷呵妪S吃了一口,贊道,“確實不錯,還熱乎乎的,起一大早去排隊了吧?” 這種老字號的糕點品牌,分店不多,應季新品還講究限量銷售。要想等新鮮出爐的糕點,排隊少不了。 舒意哪敢糊弄老人家,誠實地點頭:“嗯,不過就排了一會會,重要的是梁爺爺喜歡,那我排多久都值得?!?/br> 小姑娘嘴甜,討得老人哈哈大笑。 梁清齋吃了一整塊,用行動證明是真的喜歡,還讓梁瑾和周茵水也嘗嘗。 梁瑾自然不會拒絕,輪到周茵水,剛想借口減肥不想吃,就被梁老爺子瞪了一眼。 周茵水訕訕地閉了嘴,吃了一小塊,嘟噥著說:“就那樣吧,家里的阿姨也做得出來,至于一大早拿過來獻殷勤嗎?” 梁瑾見她說話難聽,也瞪了她一眼。 周茵水氣惱,扔掉叉子,說要準備記者采訪的事項直接走了,留下梁家一對父子大眼瞪小眼,有些尷尬地對舒意賠笑。 舒意不在意,把邀請函拿出來,鄭重地交到梁清齋手上。 “梁爺爺,三天后是我mama的畫展,她忙著布置會場,沒有時間抽身,托我給您說聲抱歉。您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一定要賞光呀?!?/br> 梁清齋展開看了一眼:“在茂業大廈的那間畫廊舉辦?” “嗯,我爸爸還請了一些媒體記者,那天肯定有不少人來,還有慈善拍賣環節。如果梁爺爺不想露臉的話,也沒有關系?!?/br> “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梁清齋放下邀請函,剛運動過的他滿面紅光,精神矍鑠,瞧著身子骨是真硬朗。他的目光微微閃爍,爾后說,“到時候一定準時到場?!?/br> 梁瑾有點驚訝。 梁清齋上了歲數之后就很少去外面參加活動了,就是梁家新落地的主題公園開幕剪彩儀式,想著順道散散心請他一起去都被拒絕了,徐家老爺子邀請他去峰會論壇參加演講,他也拒絕了,沒想到會答應給舒楊的畫展捧場。 聯想上次八十大壽當天出的事情,他心里有點惴惴不安,總感覺要出事。 舒意見梁瑾沒有說話,試探著道:“梁叔叔有時間的話也一起來?” 梁瑾想了下近日的行程安排,時間是可以挪出來的,才要答應下來,梁清齋就替他回絕了去。 “手上的新項目你弄完了?” 梁瑾有點臉熱,被老爺子點名問工作進展,就跟老師查作業似的,在小輩面前多少有點丟人。他交代了一些細節的進展,又說:“這個月可以落實?!?/br> 梁清齋沉吟道:“我記得你跟茵水的結婚紀念日快到了?” 梁瑾身形一僵,頓時明白了梁清齋的用意。 畢竟是舒楊的畫展,他要是也去摻和,家里恐怕要雞犬不寧了。 嘉善的婚事本就引得周茵水不滿,若此時再與舒楊恢復往來,以她的性子還不知做出什么事來。 梁清齋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任重而道遠。梁瑾低下頭,諾諾地應了聲好。 就在這一刻他忽而懂得了嘉善的悵惘,那個從小到大被保護得善良美好的孩子,回國之后的短短數月就學會了酗酒抽煙,哪怕他可以自由地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然而處在梁家這片屋檐下,只要一日是梁家的孩子,就一日無法真的開心起來吧? 那令人厭倦的、快要窒息的梁家的一點一滴。 可這么多年受梁清齋驅策,他早已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掙扎的欲望。 他早已記不清下鄉的那些年,當他聽到孩子們郎朗讀書聲時的心境了,只依稀在心口留下了一道疤,時不時會在身不由己的時候疼一下,提醒他縱現在的生活是許多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但悲傷不分貴賤。 梁清齋只看了他一眼,隨后就問到梁嘉善的情況。 “他說要跟你爸爸學收藏,這幾天還準備去古城區走一走,看看老建筑的設計風格。今天怎么沒有陪你一起回來?該不是拋下你自己去找靈感了吧?這孩子真是的?!?/br> 舒意不知梁嘉善找的是這個借口,順著老爺子的話頭含糊道:“是啊,他每天都起得很早?!?/br> “那孩子很善良,知道我有早鍛煉的習慣,念書的時候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都會早起陪我,練完一套拳才會去學校。小意,這是我最疼愛的孫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啊?!?/br> 老人期許的目光似有千斤重,舒意不敢認真應對,顧左右而言他地找了個借口。正好趕上記者到場,她就趁勢告辭了。 離開花園前與記者打了個照面,對方目光落在邀請函上,朝舒意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梁家大門外,姜利每隔半分鐘就看一眼時間,越等越不耐煩,見她在里面耗了快有一個小時還不出來,拔了車鑰匙徑自塞進褲子里,就要準備翻墻。 忽而聽到一串笑聲,他轉頭一看,舒意正站在不遠處。 早晨的陽光灑落在她身上,白色手工縫制的裙子被吹得飛揚起來,露出一雙又細又白的小腿。 被他的目光盯住,她不安地動了下腿,手勾起頭發挽到耳后,轉過臉去,只留下一道彎彎的唇角。 他掃了眼自己此刻正半扒拉在墻上的笨拙姿勢,有點羞惱,往下一跳,大步朝她走過去:“出來了也不喊一聲,等著看我笑話?” “是啊,想看看你被保安追著打的樣子?!笔嬉鉀]忍住杠了一句。 “切,那我就說是你帶來的?!?/br> 舒意搖搖頭,一臉無辜地和他劃清界限:“我不認識你啊?!?/br> 姜利看她好像真的不認識自己一般的高超演技,氣得胸口悶堵,撿起頭盔往頭上一套,強行按捺住揍她的沖動。 可轉念一想,她這樣倒有點金九的輕狂,裝小白兔久了大概忘記自己也曾是戈壁上一條狼了吧? 他輕哼一聲,扭動鑰匙。 舒意才要坐上來,他一個急甩轉尾,撥開頭盔的擋面罩說:“不是不認識我嗎?得嘞,您就跑回去吧?!?/br> 舒意:?? 半小時后,舒意在一家早餐店坐下,氣喘吁吁地撫著胸口。姜利停好車,氣定神閑地走進來,覷一眼她暴汗發紅的臉,忍俊不禁。 舒意更加氣憤了,就沒見過這么沒風度的男人。 只是杠他一句,他居然就真的拋下了她,也不走遠,就在她前面二三米的距離緩慢地“溜達”,不離她太遠,也絕不讓她靠近,看她追得汗如雨下,“老爺車”轟隆隆地噴著尾氣,簡直就跟嘲笑她的伴奏一樣。 熱到身體發虛的時候,她還記著祝秋宴的威脅,不敢喝冷飲,只好讓老板倒了碗涼開水。 姜利點了碗面,又給她叫了碗餛飩。 她勉強吃了幾口,實在吃不下去,又喝了點水身體才好一點,讓他去結賬。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玩過火了,一直安安靜靜地吃飯,沒有再跟她對著干,結完賬單準備把她送回家去。 舒意這才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另外一張邀請函,氣勢洶洶地按到他胸膛上。 “我剛才想,如果你連早餐錢都不肯結的話,我就不請你去了?!?/br> 姜利盯著燙金楷體的“邀請函”三個字,有點懵。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邀請函這種東西。畫展什么的,都是有錢人的高雅行為,過去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接到一位小姐的邀請,雖然此刻的她看起來一點也不高雅,還不柔弱,與他想象的樣子格格不入。 他強行打起精神,不讓自己受到“金錢”的迷惑,冷著聲音問道:“什么東西?”攤開一看,說不上是不是失望,“是你mama的畫展,你也好意思決定邀不邀請我?” 舒意有點不好意思:“也有我的一幅畫,這是我第一幅公開展出的作品?!?/br> 說完不等他開口,她又急忙補充道,“雖然知道你一定看不上眼,就算我不請你,那天你也會到場,但我想這樣邀請你的話,你應該也不會拒絕吧?至少不要說太難聽的話,我會下不來臺?!?/br> 姜利嘴角一抽,有點控制不住。 “嗯,你知道就好?!?/br> 舒意覷了眼他故作淡定的表情,實在有點可愛。 回想十幾年前初見他時的場景,被長期關在獸籠里的男孩,有著陰鷙暴戾的眼神,可即便如此,當她決定買下他的時候,他的眼里似乎有過剎那的光。 她帶著他離開那個充滿殘酷的斗獸場,告訴她自己的家在哪里,以后他可以過上怎樣的生活,還要給他買新衣服,帶他吃好多好吃的。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她喋喋不休說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打斷她:“可以讓我吃飽飯嗎?” 她笑著說:“你確實太瘦了,要多吃點才能長高長壯,像我爸爸那樣?!?/br> 當時他們坐在駱駝的背上,遠遠看著金原的背影,那是何等的偉岸高大,令人心生向往。 她不相信她真心待他,他會一點不為所動,因下忍不住問:“姜利,其實你為什么要殺我的駱駝?只是因為看我討厭嗎?” 姜利動作一頓,摸著的邀請函頓時燙手了一般,但他還是緩慢地把她的“邀請”放進口袋里。 過了很久他才說道:“是,一切高高在上的東西,我都厭惡。你以為你救了我,我就要對你感恩戴德嗎?像你們這樣的人懂什么是疾苦嗎?你憑什么可憐我?悲憫我?誰想要過你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別以為你給的就是我想要的?!?/br>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我想要你的駱駝,我想把那個畜生偷走賣了,換一筆錢離開那個鬼地方?”姜利笑了,面若刀削的臉龐粹著寒光,“你會同意嗎?” “我……” 可那是陪了她很多年的駱駝,是她的好朋友阿滿。 她回憶起那些過去,心中涌動著復雜的悲痛。如果當時不懂,現在的她已然懂了很多,甚至礙于上一世的姜利,可以給他很多寬容,理解他的立場,但這并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他的傷害。 “你殺了我的阿滿?!彼f,“姜利,我不會善罷甘休?!?/br> 姜利愣在原地,看著她一步步走遠,漸漸融入熙攘的人群。 他忘記了自己的車,好像一種捕獵的本能,抬起腿跟上她,追逐著她的背影,從西江到北京,從少年到男人,須臾十五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