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第45章 梁嘉善趴在床上, 貼身小廝在一旁給他上藥。 褻褲半褪,露出已經結痂的傷口。想到半月前公子被抬著回來時血rou模糊的場景,長隨榮引忍不住道:“公子只是去宮中謝恩, 大人即便對賜婚不滿, 也不該責罰公子才是?!?/br> “榮引?!绷杭紊坡曇粑⒊? “慎言?!?/br> 榮引自幼跟在梁嘉善身旁, 與他感情甚篤,知曉公子是怕他說錯話惹來責罰,心下嘆氣:“公子,你一定要娶謝府的小姐嗎?” 梁嘉善不作聲。 “我來府里這么久, 還是頭一回見大人發這么大的火, 還對公子下這么狠的手。如今公子被罰禁足, 出不了府,也不知謝家如何了?!?/br> 梁嘉善跟著他的話, 遐思也飛向了日前。 圣人下旨賜婚,哪怕明知不可為他也要冒險試一試。以謝家如今在朝局中的形勢, 唯有嫁進梁家, 才能保她一夕平安。如此一來還能暫時打消圣人對梁家的疑慮, 阻止晉王的覬覦, 縱惹得李重夔不快, 也別無二法。 可看父親的意思似乎很堅決,賜婚一事仍在想法子周旋,他若再一日日拘于這四方天,等到李重夔回京恐怕就遲了。 因下想著必須要和父親再談一談, 梁嘉善遽然起身,快步走至門邊,忽而腳步一軟,急忙撐住門框。 榮引飛奔過來扶起他:“公子,大夫說了,你傷勢才剛剛好一點,還不能下床?!?/br> “我要去見父親?!彼麖娙掏匆馔崎_門。 榮引還要勸諫,就在這時管家從堂前疾步上前來:“公子,謝府的小姐聽說你感染風寒,特意來看你?!?/br> 說罷壓低聲音,“大人讓我提醒公子,賜婚之事還有回旋的余地,公子千萬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有些話不該說就爛在肚子里?!?/br> 管家退下后,梁嘉善見迎面而來兩道身影。 謝意第一眼看到梁嘉善就覺得他消瘦了,天青色的氅子披在肩上,襯得他越發清減。 他似要上前來迎她,走了兩步又勉強停住,貼身長隨緊跟身后,小心翼翼地護著他。 謝意加緊步伐,穿過中堂到他面前,上下一打量見他臉色甚是蒼白?!帮L寒可有好一些?我從鋪子里給你帶了一些溫補的藥材?!?/br> 她招招手,祝秋宴從后面將藥材補品交給榮引,梁嘉善讓他去沏一壺熱茶來,榮引似不放心,被梁嘉善定定看了一眼方才離去。 中堂有風,謝意讓他去一旁的回廊下說話。 梁嘉善走得慢,幾步路就有點喘,勉強笑著揶揄:“你看我身子骨弱的,區區風寒就被折騰成這樣,不過你放心,大夫說了,再休養幾日就會好的?!?/br> “那就好?!?/br> 梁嘉善這才看向她身后的男子。她常作男子裝扮進出,身邊跟著是也多為仆從,而非丫鬟,只每次都是同一個人,還是如此俊秀的少年,加之他曾將他錯認為她的心上人,梁嘉善也不知是什么感覺,總有點吃味。 謝意問他都用了哪些藥,言說道:“七禪懂一些藥理,你若放心的話,也可讓他幫你看看?!?/br> 梁嘉善說:“不必了,只是風寒而已?!?/br> 祝秋宴在旁補充道:“公子有所不知,《傷寒論》中記載:太陽病三日,已發汗,若吐、若下、若溫針仍不解者,此為壞病,桂枝不中與之也。風寒別類甚多,用藥需謹慎,聽說公子已病有半月,仍未好轉,此癥可大可小,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謝意一聽,神色緊張起來:“你不如讓他給你看看?” 梁嘉善有些猶豫。 所謂風寒,不過是梁太尉為了掩人耳目找的一個借口罷了,他本就沒有生病,若被謝意知曉,該如何搪塞? 若知他有傷在身,又該如何猜想? 可一對上她的眼睛,他就不知該如何拒絕。祝秋宴趁勢上前半步,他只好撩開袖子,遲疑地將手臂遞過去。 祝秋宴搭住他的脈搏。 梁嘉善心中一緊,就在這時榮引返回,拎著一壺熱茶火急火燎地往石桌上一放,也撞開了兩人的手臂。 他摸著耳朵原地蹦跶個不停,顯然是被燙著了。 梁嘉善訓斥了他幾句,榮引還不服氣,小聲反駁。如此一來,先前的話題就被帶過了。 他們雖有圣人賜婚,但謝意有熱孝在身,不便久留,只稍微坐了一坐就離開了。 梁嘉善心中不舍,執意要送她,思量許久終沒忍住說道:“謝意,近日朝堂風波不斷,我雖未入仕,卻有耳聞,只身在病中無力籌謀,盼你好好照顧自己,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要瞞著我,也請你再等一等我,好嗎?” 謝意駐足于月洞門前,回首看向這座古樸不失華麗的三進宅院,一時神思萬千。若謝融還在世,謝家今日也會如梁家一般門庭若市吧? 她無法再面對梁嘉善的情意,聲音低了下去,只敷衍道:“好?!?, 回去的路上祝秋宴與她并肩遛馬,午后暖陽照在身上,叫人打瞌睡,臨街鋪面稀稀落落,人走過去看都懶得看一眼,自也沒有人注意到此刻的大街上是怎樣兩個秀美的少年郎了。 說起這檔子事,謝意問道:“可是風寒?” 秋宴搖搖頭,診脈時間雖短,但梁嘉善及小廝的舉動委實奇怪,依他看梁嘉善不像是風寒,倒像是受傷,因才半月未出家門。 謝意也想到這一點,多半和梁太尉不滿這樁婚事有關。 她心下慨然,有點說不出來的滋味。幼年受困于牢籠,曾拼命掙扎,想要為自己籌謀,前程也好夫家也好,都想隨自己的心意。 那時晚晚還問過她,將來想要嫁給什么樣的郎君。 她回答說是不是世間最好的男子不重要,待她真心,至情至性方才重要。梁嘉善雖是謝融挑選的夫婿,但她亦曾真心懷想過與他的將來,而今得見,無一不美好,可以說處處符合她的想象,甚至比她想得還要美好,可她卻不敢再懷想了。 得不到的時候盼望著得到的一天,可以得到的時候卻無力再承受,豈不可笑? 見她勾著唇,柔美的側臉在閃爍金光下熠熠生輝,祝秋宴忍不住問:“小姐在笑什么?” “沒什么,只是沒想到素有雅士稱號的梁太尉,也有如此雷霆手腕。依你看,梁家是幕后之人嗎?” 祝秋宴垂首搖搖了頭:“證據不足?!?/br> 謝意莞爾:“無妨,兩家納吉過禮總要籌備一段時日,他還會來找我的?!?/br> 只要梁嘉善一日想娶她,她就有一日的機會打探虛實??v要負了他,也只能負了。祝秋宴這才察覺到她笑意間的絲絲苦澀,問道:“小姐果真要嫁入梁家?” 謝意停下腳步,擰眉看向他。 他究竟在想什么? 圣旨傳到謝府的那一日,縱知曉沒有回旋的余地,可她仍抱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再度問他:“七禪,我應該嫁給梁嘉善嗎?” 他是怎么回的? 他坐在她親自為他布置的書房里,良久,提筆寫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小姐何妨惜取眼前人? 他想了那么久,仍教她放棄仇恨,珍惜眼前人,既如此,今時今日再來問這句話還有什么意義? “七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祝秋宴與她的目光對上,才驚覺對她的不舍已遠遠超出他的想象,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情,也高估了隱忍的心。 他本意只是想保她,想讓謝家從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局中抽身而去,他有把握令她全身而退。 以為嫁給梁嘉善就能成全這一切,亦能讓她松懈眉頭,偷得浮生,做一個普通的女子度過余生,可沒想到臨到頭來是他沒有學會斷舍離。 看來那一日溫暖的午后,終究不能在他的生命中停留太久了。 “小姐有沒有想過,若有朝一日梁公子得知你今日所作所為全為利誘欺騙,他該如何傷心?” 謝意道:“若梁家不是害我謝家的兇手,我自當好好珍惜他,一輩子也不會讓他知道真相??扇绻杭沂莾词?,他的傷心與我又有何干系?” “你……你就從未想過愛他嗎?” 謝意怔了怔,隨后挽起韁繩,躍上馬背,雪白的衣袂掠過空曠的街道,只丟下一句:“七禪,若我愛他,你當如何?” 祝秋宴震驚在原地。 不久,有個小乞丐跑到他面前來,說道:“公子,有人托我向你轉告一句話,阿婆的墳頭還要翻新嗎?三日之內,給我回信?!?/br> 祝秋宴看向小乞丐,小乞丐觀他眼神冰涼,當即嚇得落荒而逃。 午后的街道又開始恢復生機,好像只是眨眼之間,又好像已經一眼萬年。 祝秋宴摸著心口不停地問自己:他可以留住那一日午后的溫暖嗎?可以奢望嗎?若她要另嫁他人,他該阻攔嗎?祝七禪如此悲憫的一生,配爭取幸福嗎? 他想了很久,游魂一般牽著馬,迎著落日往回走。燒紅的余暉灑落他消瘦的脊背,在地上拉出一道纖長的影子。 當夜梁嘉善收到一封匿名書信。 來人告訴他,晉王徐穹手中握有梁太尉迫害謝融的證據。若要令此真相永不水落石出,若想迎娶謝家女,首要即是殺了晉王。 梁嘉善本不欲信,豈料沒過幾日,塞外再起戰事,袁家父子受命掛帥出征。袁今只匆忙在城外見了謝晚一面就隨軍出發,先前商榷的婚事也因此擱置下來。 當夜梁嘉善再次收到匿名書信,對方聲稱此乃晉王之手筆,設計支走袁二,欲奪謝晚,威脅謝意。 另附晉王隨身佩玉一枚,以示真章。 之后,梁嘉善與梁太尉促膝長談一夜,“我有辦法對付晉王,若梁家除了李重夔最大的勁敵,待到日后他領兵占據京都,我梁家就是最大的肱骨重臣,于此我也可以保護謝意。圣人如今已存疑心,晉王未必不會懷疑梁家,若當真如此,一味避禍等同束手就擒,還不如趁他們尚未全心戒備之時,先下手為強。父親,此乃兩全其美之策,何不若成全兒子的一番拳拳之心?” 梁太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只覺他與往日不一樣了。冷靜銳利,精于鉆營,這樣的梁嘉善,何其陌生? “即便如此,你以為你就可以跟謝意在一起了嗎?” “若到那時,一切就交由兒子定斷吧,我絕對不會讓她傷害梁家,可好?” “你有幾分把握?” 梁嘉善道:“不成功便成仁?!?/br> 梁太尉心中震顫,卻也知這是一個少年走向一家之主的必經之路。 王朝日新月異,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他總不能永遠當屋檐下一只幼鳥,若有朝一日失去庇護,唯有靠他自己才能翻覆巢xue,獲得生機。 因下沉吟良久,梁太尉道:“你去做吧?!?/br> 不久,晉王歿。 …… 梁嘉善見祝秋宴久久沒有回答,佯裝不勝酒力,往前走了幾步,扶著銀杏樹方才穩住身形,然就在這時,祝秋宴問道:“怎么這么問?” ——她愛過我嗎? ——當然。 祝秋宴沒有明說,可他的神色已經告訴梁嘉善想要的答案,但同時也露出危險的目光。 他微微瞇著眼睛,眼尾呷笑:“說起來上次在超市,你問我是不是見過你?當時情形不太對,也就沒有多說,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梁嘉善心弦一緊,生怕被他窺破虛實,捂著腦門悶悶應了一聲,含糊不清道:“只記起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總是拼湊不起來?!?/br> “是嗎?都有哪些事?七禪不介意為梁先生解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