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不是?!?/br> 舒意低下頭,面目平靜地解釋,“我被人拖到街口的時候,是他救了我,我很感激他?!?/br> 代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總之沒有再追問下去。舒意仍舊不甘心,嘗試道:“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代表搖了搖頭。 同一時間,因為簡單的處理,傷口似乎正在感染,祝秋宴不知不覺發起低燒,頭腦開始變得模糊。 他忽而想起謝意回來的那一天,謝晚比她早一天到家,打發了人來告訴他明早去碼頭接謝意。 他尚且納悶,謝意在鄉下田莊,怎么會走水路回來?當時已有微妙的感覺,及至在一葉烏篷中看見她探出頭來,仿才生出一種相見恨晚的相惜之感。 當時天色尚早,他一夜難眠,天不亮就到了碼頭,天邊先是簌簌落了白,隨后變成鵝毛大雪,他走了一路,頭發雙肩都鋪上一層白,單薄的鶴氅越發襯得他玉竹般修長,一張淡然無欲的面孔,似能隨時乘風而去,與天地白雪融為一體。 他看到謝意的同時,謝意也看到了他。 烏篷上蓋著浸過油的蒲草,可以擋風遮雨,卻不妨突然飄起大雪。好在他們夤夜出發,趕在河面結冰前到了碼頭。 謝意一襲白衣,頭簪梨花,揚起頭時一雙眼睛窩著水,笑容被水霧相隔,既真切又朦朧。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青山中一縷炊煙,濃淡相宜。 他忽然露出笑來。 數月前一次惻隱之心留她一命,到底低估了她的本事,先前派去盯梢的人回稟,她受到重創,身體每況愈下,他們便放松了戒備。 而他,不知是因為不忍還是遺憾,總若有似無回避她的消息,倒確實沒有想過她能回來,還以這樣濁世獨立的姿態。 棋逢敵手,相知恨晚。 總算可以肯定當年圣駕前險象環生的謀略不是曇花一現,“水路的去向”這一點足以力證,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 這次回來,謝家恐怕要再起風波了。 “七禪?!敝x意喚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來,“數月不見,你可還好?” 祝秋宴迎上前去,姿態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將她拉上來。烏篷船淺水搖晃,她身子一歪,險些摔倒,被祝秋宴拖住雙臂抱在懷里。 昏沉的天,暗中帶著一層霧霾藍,兩人的眼睛近到不能再近時對上,各自心跳隆隆。 她終于肯承認,為什么當初那么多人倒在她的車駕前,而她唯獨只救了他,大概還是貪圖他的色相罷? 他終歸長留一縷世間少有秀色的英魄,寄人籬下,尚且不卑不亢,多少個千秋園秉燭夜話的月影下,她曾心念一動,盼望過就這樣長相廝守。 可惜時不由人。 謝意松開他的手,淡淡一笑:“離開的時候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br> 祝秋宴回說:“七禪沒這么想過,千秋園鼎盛千秋,大小姐何嘗舍得丟棄?一定歸期可待?!?/br> “是嗎?你相信我會回來?” 祝秋宴憑欄眺望,天地蒼茫,唯孤鳥掠水而去,墮入成片的白中,轉瞬消失不見。 他方要感慨這場雪來得太不及時,忽見枝頭顫動,一只烏斑雀鳥凌空而出,破了飛絮一般的白,與低空中不斷盤旋的孤鳥鳴叫呼應。 兩道孱弱的身影很快相攜并肩,掠過清水長河,直沖那闊遠的天地與嚴寒踏歌而去。 渺小如雀鳥尚且掙扎,人強大如廝卻早早認命,他一時五味雜陳,面上卻不動聲色:“虎伏深山聽風嘯,龍臥淺灘等海潮,小姐豈是池中魚?” 他聲清目明,看著一個小姐時眼里似還蘊藉著什么盛大的深情,令謝意不得不莞爾。 “七禪,知道我為什么每年都會去香山禪修嗎?” 祝秋宴不解。 “每個人都有不可以失去的東西,有些人失去了,會認命,而有些人不肯認命,凡失去,必奪回?!?/br> …… 后來,謝意于內府大肆搜索,在枯井中找到凜冬的尸體,先是雷厲風行地處死了王歌身邊的丫鬟。王歌被雷霆手段嚇得丟了三魂七魄,“元和號”的掌柜適時出現,將王歌幾次來找她恩威并施,許以重利試圖收買他的情況向謝意說明,一連的打擊終于擊垮王歌。 白綾絞死一個正值花季的女孩時,謝晚同他都在廊下站著。謝晚緊閉雙眼不敢看血腥的一幕,聲音連連發抖:“我、我怕……七禪,阿姐為什么非要我過來看?” “興許大小姐擔心有一天她不在,二小姐不能獨當一面吧?!?/br> 他越發心如止水,拿出兩軍對壘的城府來,一步步丈量謝意的心機。爾后,謝意果然清除了一批下人,他才知道謝家到處都有她埋下的眼線。 她就坐在那搭著葡萄架的中堂里,從早到晚,翻閱著書籍,殺人如麻。謝家族親顫著雙腿一個大氣也不敢喘,熬到日暮方借由身體不適,想要提前離開,卻被下人攔住。 謝意這才起了身,一個眼神示下,兩名小廝隨即上前壓住她的貼身丫鬟筱雅。 這是從小跟隨她一起長大的丫鬟。 謝意讓族親們稍待,與她一起看出好戲。臨近年關,家家戶戶貼了窗紙,置辦了全新的物件,唯獨謝家一門之內死氣沉沉。 她把護膝甩在筱雅面前,徐徐說道:“你在謝家多年,我從未苛待過你,讓你隨我一同下鄉,就是給你機會坦誠,這些日子我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可你始終裝傻充愣。也罷,既然我們主仆緣薄,我也不勉強于你,你把后頭指使的人說出來,我便饒你年邁的娘親不死?!?/br> “小姐!”筱雅似始料未及,哭泣著撲倒在她腳邊,“求求您,不要傷害我娘!” “那你還不快說出幕后黑手是誰?” 謝晚似也覺得jiejie過于殘忍了,撥開人群沖到筱雅面前,急紅了臉道,“你快說呀,說出來指不定還有轉機,阿姐念情,必舍不得殺你!你從小同我們一起長大,好端端的為什么要背叛阿姐?那雙護膝是我親手做的,我……我差點就成了你們的幫兇!你怎么可以做這種事情?筱雅,我們謝家哪里對不起你?” “二小姐,對不起,我、我不能說?!?/br> 謝意在中堂緩慢地踱步,經過一個又一個族親面前,又在謝融后院那些女人跟前徘徊,最終在祝秋宴面前轉了個彎,回到筱雅腳邊。 “筱雅,其實我不愛喝龍井,打春的毛尖才最得我意?!?/br> “小姐,你……你為什么不早說?” “還能為什么,你伴我多年,尚不知我習慣,而我卻習慣了有你作陪,凡事都留三分情面,因為我從未將你看作下人,我也會怕你難過?!?/br> 筱雅哭得更兇了,她知道這是小姐的懷柔政策,想要讓她顧念往昔之情,指出真兇來,可她也曾受過對方的恩惠,絕不可以恩將仇報。 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了。 她招招手,謝意迎上前去,聽她咬著牙道:“小姐,千萬提防晉王?!彪S后一把將謝意推開,趁著眾人的視線都朝謝意聚攏時,沖柱子撞了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稠密的黑影將筱雅攔住。謝意反應過來,隨即讓人將筱雅捆住手腳,關進柴房。 雖然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殺雞儆猴的效果已經達到,至此謝家那些女人和族親再不敢上躥下跳,而祝秋宴也第一次深刻地認知到,原來謝九從不是深宅大院里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她……竟還豢養了殺手。 對方黑衣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眸,閃爍在刀光劍影中。后來幾次交手,他始終無緣得見正臉。如今回想起來,祝秋宴總覺得那雙眼眸似曾相識,念頭一閃而過,再去回想卻難捉摸。 腦袋墜墜得痛,似夢似醒間,他又想起謝意問他,“七禪,你覺得那個要害我的人,是誰?” 那時人都散去了,中堂只剩下隆冬里綿綿的風雪,月光照得地面亮堂堂。 他搖頭說不知,謝意繞著他走了一圈,忽而倚靠在他肩上,輕聲道:“我知?!?/br> 他一瞬心起千層浪。 …… 睜開眼,還是平房內一間簡陋的審訊室。 遠處有喧嘩聲起,他走到窗邊,長長的走廊隔絕了視線,只有聲音穿墻而過。 那個女孩聲線軟糯,帶著笑意時每一句都有撒嬌的意思,和她的名字給人的感覺一樣,只有生氣時才顯得平仄,一絲絲疏離滲透其中。 他知道,那應當和她如今的家庭教養有關。 女孩步子走得快了些,迎上去道:“您來了?!?/br> 一個中年男人成熟的聲音,喘著氣說:“小意,嚇死爸爸了??炜纯次野颜l帶來了,你們小時候見過面的,梁伯伯的兒子,還記得嗎?” 女孩含糊應了聲,隨即又有一個年輕的男音傳來:“小意,你好,我是嘉善,梁嘉善?!?/br> 祝秋宴眉頭一皺,梁嘉善? 謝意當年的未婚夫,也叫——梁、嘉、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零點還有一章,后天就上夾子了,懇請大家多多支持,不要養肥嗷嗚~~ 關于案情這一塊,已經用盡作者單薄的法律意識在圓司法邏輯,此處就不要同我深究了,我真的很難查到關于跨國殺人的案子流程。 其次,關于這一世幾個人對于上一世故事的認知,其實都是殘缺的。 蔣晚做夢夢到的都是圍繞謝家姐妹情感走向展開的,從分住院落,相親相愛到離別重逢等,其中有凜冬,袁今,還有王歌。 (注意上一世的人面孔都不一樣,不然沒法寫,肯定一見面就露餡了。) 蔣晚的夢境里有“祝七禪”這么個人,但是沒有真正夢到過他的臉。 秦歌的噩夢與她差不多,也沒有見過“祝七禪”的臉。 舒意是沒有做過夢的,只通過祝秋宴的眼睛,看到了千秋園,謝融,靈堂,謝晚和王歌等等,她相信他們都是上一世的人。 但是,她一直沒有看到揭露幕后黑手的一幕。 為了設計這個故事,我做了交叉空間的處理,讀者看到全貌,角色其實只給他們看到了“想看”的那部分。因為殘缺,他們才可以自由地釋放情感。 事實上,故事還遠遠不止如此。不然謝意該怎么原諒一個殺父仇人,同他再次相愛呢? 所以呀,請大家緊跟我的小步伐,且聽下回分解~ 第24章 西江北京俄羅斯 殷照年轉了兩次機, 熬了一整夜,說不上風塵仆仆,但也面如菜色。舒意從沒見過他邋遢的模樣, 因下覺得有趣, 只恨手機不在身旁, 不能拍下來給舒楊看看。 殷照年點點她的腦袋:“你呀, 不要在未婚夫面前這么促狹,小心人家不要你!”說完同大使館的代表打了個招呼,走去一旁談話。 舒意望了望面前據說是早年雙方祖父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夫,想不到有什么話可以說, 氣氛一時陷入尷尬, 小心地走到桌后坐下。 桌子腿歪斜三十度, 她的手不敢放上面,拘謹地擺在腿上。 梁嘉善似乎沒有尷尬的知覺, 細條慢理地打量一圈屋子后,開口道:“殷叔叔說, 你原來住在西江, 我對那個地方的印象似乎就是紅磚砌成的房子, 有紅色的瓦和院墻, 金色的鴟吻, 橙黃的墻根。我其實很向往那個地方,酥油茶,青稞酒,七彩的風幡和轉經筒, 太陽很高也很近,總是有鮮艷的色彩,可能還有駱駝商隊,漫山遍野的花草……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去一趟?!?/br> 舒意被他勾起了思鄉情懷,有些沮喪地說:“你是看書得來的印象吧?其實西江城里也有高樓大廈,車馬如流?!?/br> “你回去過嗎?” 舒意搖頭,他又道:“你應該想回去吧?” “為什么?” “誰不思念家鄉呢?” 梁嘉善跟他的名字一樣,有一雙會寫詩的眼睛,里面醞釀著世間一切美好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