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戲_分節閱讀_95
彭孤儒目光深邃,難以看出真實意圖;宋鋼木然坐在原地,眼中一片肅殺。 “很好,天罰派竟養出你這種東西?!彼武撘婚_口便是痛斥。 上官伍用他一貫謙和的語氣認罪:“我的確是天罰派的罪人,多年之后,居然又重復了當年自相殘殺的慘劇?!?/br> 上官伍的語氣仿佛是懺悔,但言語本身好像又有點反諷的意味。宋鋼雙目如刀,釘在上官伍臉上:“我們當年至少是為了理念不合,你為的又是什么狗屁?!?/br> 上官伍平靜道:“自然也是理念不合。掌刑,你平心而論,一個人犯過罪,他的后代便也活該受人鄙薄么?為什么天罰派的后人都要戴黑頭巾,海風寨的后人都要戴白頭巾,這豈是公平之道?” 彭孤儒道:“阿伍,你錯了,這件事不該怪老宋,島上并沒有這個規矩。但是你們這一代的孩子長到五六歲之后,本門之中做過父親的人,自然不肯讓自己的子女同海風寨罪人的子女交朋友;海風寨的人也不敢讓后代與本門弟子來往,若有誰敢給兒子戴上其他顏色的頭巾,首先便被自己人視為出頭鳥恥笑。慢慢地事情才發展到如今這樣?!?/br> “或許我確實錯怪了他?!鄙瞎傥榈?,“但,請問當初三哥和四哥為何爭吵不休,以至四哥決定殺害三哥時絲毫都不手軟?” 彭孤儒道:“他們自幼脾氣不合,爭吵都是為了一些小事,只恨我忘了阿肆脾氣暴躁,有時不顧后果,未能及時阻攔?!?/br> 上官伍道:“他們脾氣不合,是因為互相看不慣。三哥太重視他的潔癖,和極好的朋友都可能為此翻臉,四哥最重朋友情分,所以看不慣;四哥貪戀繁華,只顧尋花問柳,三哥覺得風月場所骯臟丑陋,所以看不慣。其實這一路,只有我收獲最豐,不但結交了一些朋友,也找到幾處確實適合隱居之所供眾人選擇。他們二人沉迷享樂,遠不及我?!?/br> 宋鋼道:“那又如何?我讓你們彼此競爭,沒讓你略勝一籌便去殺人?!?/br> 上官伍道:“好,就說殺人。我殺人的手段十分卑劣,殺害三哥時,嫁禍給四哥,暗算阿玖時,又嫁禍給四哥??蓢@宋掌刑對此堅信不疑,甚至認為我母親得了瘋病。試問我為何總能嫁禍成功?一是因為他居心不良,留下無數破綻,二是因為,他將戴白頭巾的兄弟們視同罪人,所以很多歸他管治的人愿意追隨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十五歲生日那天,一群師兄弟約好為我慶賀,最終卻只剩下一片哭聲,因為華師兄和海風寨罪人的女兒傅姑娘相戀,被華伯硬生生拆散,竟然雙雙殉情。傅姑娘自幼喪父,從小性格安靜拘謹,是個好女孩,她自殺前還留下遺書讓華師兄別太傷心,日后替她關照她的母親和哥哥,我一直覺得她是害怕華師兄隨她而去才留書的,可惜華師兄悲憤之下,依然自殺以謝?!?/br> 說到此處,上官伍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甚至有一絲淚光:“華伯是宋掌刑的人,請問宋掌刑,傅姑娘究竟有什么錯,華伯嫌棄她的出身,你為何不阻止?如果你當時來不及阻止,為何幾年前沈師妹和胡二的侄子相戀,你依然任憑沈叔痛打沈師妹?如果你出面制止,胡二叔侄和沈師妹怎么會甘愿去做死士。 “不錯,從十五歲生日開始,從生日再也沒人祝賀開始,我就想讓自己的權力再大一些,我想改變島上的局面,因為你們的做法我永遠不能認同?!?/br> 也許因為上官伍的眼睛亮得異常,宋鋼犀利的眼神不覺從他臉上移開,彭孤儒更是喟嘆不已,只有蔣葦神情不變:“難道要改變島上的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死你三哥和四哥么?你四哥確實有些輕狂偏頗,但你三哥對待海風寨舊人向來心慈手軟,在他們中間聲望甚高,前日你能誘使小井自殺,正是因為阿叁處理島務的時候曾經救過他父親一命,小井感激在心,不惜舍命替他復仇??赡愕谝粋€殺的,為何不是你四哥,卻是三哥?阿叁從小讓著你,有什么東西自己不要也先給你,你對他下手,恐怕是因為只有他死了,海風寨舊人才能真正倒向你?!?/br> “絕非如此。我確實對不住三哥,”上官伍承認,“但三哥就錯在文弱膽怯,遇事不爭。歸他管的人,他可以極力寬仁以對,卻從沒想過要改變島上的局面。也正因如此,雖然我文武都比三哥強上許多,本門的長輩依然更偏向他。自古以來,年長的人都不想看見任何改變?!?/br> “我知道你慷慨陳詞說服了很多人追隨你,做你的死士?!笔Y葦的腰挺得很直,目視前方的柱子,并不去看她的小兒子一眼,“然而我認為你即使當上天罰派掌門,也做不到你的許諾?!?/br> 上官伍一字一頓地道:“我做得到?!?/br> 蔣葦道:“你可以公平對待海風寨舊人的子女,但禁止父母拆散情侶,禁止出身較高的人自命尊貴,區區一個掌門是做不到的,即使像某些人的玩笑一樣,你榮登洗心王大位,同樣做不到。至于當年傅家小姑娘的事,與其指望宋先生出面勸說老華,不如鼓勵年輕人再堅持己見一些,也再珍惜性命一些。反正老華即使棒打鴛鴦不成,也不敢真的將他兒子如何,天罰派的門規和外面不同,就算父親殺子也是同門相殘的死罪?!?/br> “母親此言差矣,”上官伍不服,“是人都有軟弱的一面,難道軟弱的人就活該失去機會?只有我來做掌門,首先打破天罰派和海風寨年輕人之間的界限,評價每個人只憑學識、武功、人品,不論出身,慢慢地,眾人才可能耳濡目染?!?/br> “如果你真的認為不該以出身定人——”蔣葦暗含諷刺的目光落到上官伍臉上,“別忘了你只是上官掌門的兒子里最優秀的,卻不是整個天罰派最優秀的。你為何不建議宋、彭兩位先生把全部天罰派男女弟子納入掌門人選?” 上官伍臉色微變:“因為比我優秀的人,未必與我理念相合。我只能抓住這個機會?!?/br> “你的話說得很好聽,但你若真的重視公平,還應該看見,海風寨小頭目的后代和普通嘍啰的后代之間同樣不能隨便往來,可你并不關注這些,因為對你而言,小頭目的后代遠比普通嘍啰的后代有用。幾年前,宋、彭二位先生就已經讓你負責一部分島務,你又何曾拆下你身邊所謂‘兄弟’們的白頭巾。 “一個自己躲在暗處,讓兄弟們沖鋒陷陣當死士的人,是為破除成見而爭奪掌門之位,還是以破除成見為名爭取掌門之位,我認為是后者?!?/br> 上官伍憤然道:“如果我真是這種人,那些為我的計劃赴死的兄弟,豈肯舍命追隨?母親,我在島上長大,或許見識微淺、瞻前顧后,比不上你統攬全局,但我與兩位兄長之爭,絕非為了私利。我可以說,即使四哥也不是為了私利,他認為海風寨舊人必需嚴刑管治,否則必然再生大亂,嫌三哥過于軟弱,才執意爭奪掌門之位。你不該這樣侮辱我們?!?/br> 蔣葦冷笑一聲,閉口不言,顯然并不相信。 彭孤儒卻似乎愿意相信他的自辯,眼中流露出一股痛心疾首的疲憊:“你們這些孩子,太過糊涂?!?/br> “別再多說?!彼武撏缊远ǖ穆曇舫脸另懫?,“無論他為的是什么,都必需門規處置?!?/br> 彭孤儒啞聲道:“你說門規吧?!?/br> “上官伍,你跪下?!?/br> 上官伍從容整理好衣物,然后才雙膝觸地。 “上官伍主謀殺人多次。在平安寺殺死五名同門,其中一人是親生兄長;追殺上官叁途中意欲滅口兩名路人未遂;在洗心堂殺死上官肆,同為親生兄長;在蔣夫人住處門前謀殺上官玖未遂,為親生meimei;在后山謀殺季少俠和孫女俠未遂。除此之外,還曾蠱惑胡二等人舍命栽贓?!?/br> 宋鋼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良久不語。 彭孤儒緩緩站起身,用一種很復雜的眼神看著上官伍,“宋師兄,這三十余年里,我時常想起老掌門的恩情,當年許多兄弟和我一樣,得知同門相殘的真相,心痛如絞,只覺得從幼年至今的勤奮都成了一場笑話,方師兄和陸師兄甚至當場發狂自盡。若非老掌門一番勸解,我當時,也只想隨他們去了?!?/br> 宋鋼多皺的眼皮耷拉下去:“那時你還小,我的錯最重。我也有過自盡的打算,只怕其他兄弟跟隨,甚至想要等大家散了,自己找個無人之處,悄悄了斷?!?/br> 彭孤儒低聲道:“老掌門的血脈不能斷在這里。島上本已不適合居住,我們帶著他一起到陸上去,為他娶妻生子,等他有了后人再……也不遲,你覺得如何?” 宋鋼不知是年老以后對小輩心軟,還是被彭孤儒剛才的一番言辭打動,不置可否,回過頭用征詢的目光凝視蕭玖,眼中隱隱有懇求之色。 蔣葦是上官伍生母,不可能力主處死他,但蕭玖身居掌劍之位,又同為上官判血脈,如果堅持處死,他人卻難以提出異議。 然而蕭玖沒有看宋鋼,她一邊手肘撐在桌面,單手支額,似是在閉目養神。 宋鋼松了一口氣。 彭孤儒一番言語不過說來冠冕堂皇而已,此刻都不殺,再過幾年上官伍有了兒子,自然也會為了他的妻兒而饒他性命,宋鋼又如何不知?可這幾個月前還力主殺死上官肆償命的老人,居然也在上官氏香火即將斷絕時心軟了。曾號稱“死且不懼,何懼斷子絕孫”的天罰派,三十年后,終究還是變成了凡夫俗子。 上官伍閉著眼睛,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點得意也沒露出來。他殺死上官肆,真的只是為了方便栽贓嫁禍?他是不是早就想到,只有殺死上官判所有其他的兒子,才能讓宋鋼這樣的人也不忍下手? 季舒流看了他一會,忽然道:“大家都明白,上官四公子秉性輕狂,如果必需選一個留下來接任掌門,最好選五公子。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五公子殺人事發,彭掌書重視老掌門血脈,可能選擇網開一面,宋掌刑重視天罰派門規,多半選擇痛下殺手?!?/br> 彭孤儒審視著季舒流:“季小公子,你可是路見不平,覺得天罰派包庇老掌門之子不妥?” “并非如此?!奔臼媪鞯?,“我只是想知道,彭掌書是否早已認定五公子就是天罰派下任掌門的最好人選;還想知道,彭掌書的腿上是否留著不足半年的短刀新傷?!?/br> 外面的天已經亮了,紅色的日光透過窗紙照進彭孤儒的眼睛里。 他臉上缺失的血色,好像被日光填滿了。 季舒流不慌不忙地補充:“桃花鎮雖然人來人往,但生面孔四處打探,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你上午還在英雄鎮南邊的桃花鎮打探上官四公子的行蹤,中午為何又跑到英雄鎮北邊,同宋掌刑偶遇?” 秦頌風原本坐在季舒流背后,左腿在地上一蹬,便閃到了門口處:“那對過路夫妻,還有仗義出手的路人出了什么事,彭掌書看來很清楚?!?/br> 秦頌風是一個怎樣的高手,彭孤儒自然更清楚。 他迅速后退,一個側翻撞出窗外。秦頌風和孫呈秀一同追了出去,季舒流因為背上有傷,留在原地未動。 上官伍一臉震驚地看著彭孤儒離開的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彭孤儒為包庇他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