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張品殊發現木架攔不住衛達分毫,自己的速度也斷不可能逃得掉;看這架勢,即便是自己逃出帳外,候在帳外兩名北夷輕騎也定不可能是衛達的對手。 眼見衛達手中利刃寒芒愈來愈近,他伸手揪過身旁不知所措的醫博士往前一把狠推。 直直對準衛達劍尖兒的方向。 衛達的身形動作都極快,任他再如何好的功夫底子也不可能在這樣近的距離之內,這樣電光火石的速度之下收住刀刃。 “噗嗤”一聲悶響,利刃貫穿肺腑,那醫博即刻士血濺當場。 細密的血點噴濺了衛達滿臉,迷住了他的雙眼,他連忙抬起未握劍的手,袖口一橫,胡亂地拭去眼周的血跡。 就在這混亂的一瞬間,張品殊逮到機會,連滾帶爬翻出帳外,被侯在帳外的北夷人拎小雞子似的一把拎上馬背。 他走前從懷中掏出火折,扔向了營帳的棉布簾子。 衛達一手拭去血跡,一手橫臂撈住了面前的醫博士,再抬頭時卻看見干燥的棉布簾子火苗已然躥出一人多高。 他扛起面前的人艱難的越過火障追出去,卻只看見兩匹北夷戰馬絕塵而去的遙遙背影。 當林詩懿再度打簾走進將軍大帳的時候,帳內的氣氛已然極度的沉重。 帳內已經清掃干凈,齊鉞身旁站著個頷首垂眸的醫博士,想來傷口已經完成了包扎,換上了一件干凈的里衣。 可他腳邊扔著的破爛甲胄和那件已經被鮮血染透的內襯,已經足以昭示之前那場廝殺的殘酷。 林詩懿一進帳子所有目光便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卻誰也沒有出聲。 終于還是她自己打破了滿室的沉默,“小……小五呢……” “將軍都安排妥了?!币婟R鉞并未言語,身旁近衛上前答道:“會有兄弟,送他回家?!?/br> 林詩懿沉重地垂眸,抬手吩咐身后的衛達。 衛達上前,將肩上扛著的男人正面朝上,平放在地。 “是張品殊的手下?”齊鉞定睛瞧清地上的人,終于開口說話,他抬頭看向林詩懿,“你白天想同我說的話,與張品殊有關?” “是?!绷衷娷部粗R鉞的眼神嚴肅非常。 齊鉞愣了片刻,“你讓衛達去找他了?” 林詩懿依舊眸色不改,“是?!?/br> “你!”齊鉞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張品殊呢?” “跑了?!绷衷娷惨琅f沉靜。 “那他……” 齊鉞再瞧了眼身前地上橫躺著的人,只聽見林詩懿道:“衛達將人扛回來的時候便已經斷了氣了,我亦無能為力?!?/br> 帳內又是默了良久,齊鉞才起身對身邊的近衛道:“去吩咐人燒些熱水來,給夫人梳洗;剩下的,各自回賬歇息?!?/br> “近衛首領衛達不從軍令——”他朗聲,“明早自去軍法處,領了軍杖?!?/br>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意外實在抱歉,今天提早奉上更新稍作彌補!看在阿魚貼著膏藥嗑著止疼藥奉上更新的份上..能不能再愛我一次....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出自《木蘭辭》【作者】佚名·南北朝 第22章 裴城之恥尤未雪 “齊鉞?!绷衷娷怖溲鄱⒅R鉞,“是我要衛達去尋張品殊的,你為何要為難他?” “我早說過,軍令如山率如鐵,既然他理解得還不夠通透,我便要想法子教他記住,何為法不容情?!饼R鉞低頭望向林詩懿,眼神終于有所回溫,“若是你魯莽了,身邊的人便更需要清醒克制?!?/br> 林詩懿慍怒,“可是你知道張品殊意味著什么嗎!” 齊鉞抬眸望遠,“我知道?!?/br> 知道? 林詩懿愣住了,一時間不明白齊鉞究竟知道些什么。 帳內的醫博士得了令趕緊拎著袍擺退了下去,只有幾個近衛轉身時聽見了衛達的名字,便多留了片刻。 此刻衛達瞧著帳內緊張的氣氛,只好尷尬地開了口,“夫人,您就別再同將軍置氣了。不從軍令的人是我,跟丟了張品殊的人也是我,衛達甘愿領罰?!?/br> “可是將軍!”白天抱著小五尸首的近衛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那一倉子白米拱手送了那群北夷蠻兵不是更好!我們騰出手來多帶些兄弟,張品殊怎可能逃掉!還有小五……小五他……” “是我,對不住小五?!饼R鉞長嘆一聲,轉頭問向今天一直駐守米倉附近的近衛,“最后北夷人帶走了多少毒米?” “不到兩成?!苯l恭敬答道。 “一粒米——”齊鉞雙拳緊攥,骨節咔嚓作響,“都不該教他們帶走!” “哐”的一聲他一拳砸向身邊小案,茶盞傾覆,“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夫人或許不明始末,但是你們,都忘了裴城之難了嗎!” 北境氣候苦寒,大地貧瘠,并不適合耕作生活,是以境外的北夷人也是游牧為生。 因而北境地界內,多數的村落都是如康柏或是荊望的家鄉那般少量人口聚集的小型村鎮聚落,而聚集數萬人,當得上一個“城”字的只有兩座,便分別是丹城與裴城。 而這兩座城的建立,各有意義。 丹城背靠尼勒布斯湖,意為眼淚;本就是北境之地難得的一片水草豐美之地。 因為處在隗明與北夷人領地接壤之處,在雙方和平的幾十年間,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兩族互市通商的需求逐漸興起壯大。 每到春夏,尼勒布斯湖邊會開滿一種鮮紅的野花,當地的百姓喜歡采摘這種明艷的色彩和進泥漿里建屋涂墻,久而久之整個丹城都洋溢在一片熱烈的赤紅中,故而得名。 而裴城的歷史和意義則要比丹城更加悠長得多。 裴城是隗明王朝建立之初設立的北境首府,也是當年齊家先祖世代駐守北境的地方。 只是近百年來北夷人不斷侵擾隗明邊境,是以北境軍的駐地也多次往兩族交界處前移。 裴城雖是失了往日的風光,但卻仍舊是隗明王朝統治北境的政治核心,即便后來在規模和人口上都已經不能與丹城相媲美,卻依然是整個北境的重鎮要地。 這些內容對于熟讀史書的林詩懿來講自然是耳熟能詳,但十四年前齊重北兵敗、十二城淪陷中的裴城慘案卻被整個朝廷抹煞在了北境獵獵的風沙塵土之下。 關于北夷人奪城后種種殘酷暴行和高壓統治可以從死里逃生的百姓口中窺得一二,但唯獨裴城淪陷后的景況起初并無人知曉。 因為鮮有人能逃離裴城。 據親歷過裴城一役的幸存兵士回憶,只知道城內大量的百姓被關押,無分平民或官員,青壯年勞動力都被聚集起來在裴城西北角挖土動工,似乎是一個宏大的工程。 在此之后,便再沒有人知曉裴城究竟發生了什么。 直到齊鉞帶兵收復裴城,那里已然是一座人間煉獄。 裴城西北角那個巨大的深坑齊鉞帶人清理了足有月余,填滿深坑的是一具具累累的白骨。 殘肢斷骸已經無法厘清,齊鉞帶人清理了月余也無法整理出一個具體的數字。 只是參與清理的人都知道,裴城常駐軍民五萬有余,除了部分隨軍撤退的兵將,少量早期逃出城去的百姓,大多都葬在了那個他們親手挖就的深坑里。 林詩懿聽到這里,只覺眼前一片黑暗,腦中一陣暈眩,她生生后退兩步,險些跌倒在地。 齊鉞見狀連忙伸手將人扶了,引到椅邊坐下,眼神示意左右親衛趕緊奉上了些許干糧。 在場的近衛哪一個不是踏著尸山血海走過來的,可到了這個份上,還是個個都紅了眼眶。 林詩懿捧著棒子面餅的手還在不住地顫抖。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蒼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原來那一倉毒米是齊重北戎馬一生的死后哀榮,更是裴城五萬白骨遲來了十幾年的一個交代。 林詩懿看向齊鉞,氤氳一片的羽睫下是哀痛,是悲憫,是難以置信,也是星星點點的不易察覺的歉疚。 上一世她愛齊鉞愛得熾烈,這一世她恨齊鉞也恨得坦然。 可兩世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對齊鉞有這樣復雜的情緒。 “所以——”她顫聲道:“你一定要守住那一倉毒米?” 齊鉞先是點頭,卻又搖頭,抬起來想為林詩懿拭淚的手終于還是縮了回去,“我要守的是丹城八萬人的性命?!?/br> 決不能再重蹈當日裴城之難的悲劇。 比起丹城,裴城更加深入隗明腹地,遠離北夷人的領地。 補給線過于深長,從來都是兵家大忌。 而且裴城沒有如尼勒布斯那樣受上天眷顧的的水源滋養,四周土地貧瘠,無法通過耕種實現自給自足。 霸占裴城的存糧的同時,如果不殺光裴城多余的需要吃飯的嘴,即使裴城軍民不因為國仇家恨而起身反抗,也早晚迫于饑荒生存而背水一戰。 這是北夷人的以戰養戰,也是他們的永絕后患。 這樣的細節而具體的信息,就算是林懷濟也未必能得到手,是以即便活了兩世,林詩懿也是頭一回聽說這些。 但比起這些,更讓她懸心的是—— “所以,你剛才的意思是,丹城八萬百姓現下無虞?” 齊鉞默了片刻,只答了兩個字:“也許?!?/br> 雖然之前的慘案只發生在了人口數量相對龐大的裴城,但北夷人對治下的每一座被侵占的城鎮都極為嚴苛殘暴。 丹城內的探子已經有數月沒有能給齊鉞傳回任何消息。 之前北夷人退守丹城正值秋季,為防十多年前的裴城之難再現,齊鉞曾一度準備不計代價,展開猛攻。 可戰前派出的探子卻帶回了不同的消息。 這一次的北夷人雖仍是嚴苛管制,卻沒有將人盡數收監;而是家家戶戶抓了壯丁,男人緊鑼密鼓地加緊秋收,女人晝夜不寐地趕制冬衣。 這倒讓齊鉞縛住了手腳。 他知道,就算他可以不計袍澤生死驅除北夷,可一旦被這樣一場大戰耽誤了秋收,滿目瘡痍的丹城會在之后的嚴冬里餓殍遍野。 舉棋不定之際還是荊望為他帶回了最關鍵的訊息。 北夷人收糧入倉,甚至向下分發給百姓,還預留了明年春種的種子。 多虧了尼勒布斯的恩澤,丹城有大片適宜耕種的土地。 齊鉞至此才確認,他對丹城的圍困改變了北夷人的策略,他們準備長久作戰,另覓良機。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接了隗文帝的圣旨,回隗都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