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疏落有致的梅林間,瑩瑩白梅已開了滿枝,夾在其間那幾樹殷殷的紅梅,凜冽艷色,凌寒怒綻。 青羅傘下,商昭儀引笛就唇,一縷清音扶風而起,回旋林梢。 寒云深處,清越鶴唳。 兩只雪羽覆墨,丹頂鮮紅欲滴的仙鶴,翩然展翼掠起,相攜飛入梅花林中,隨著笛音的招引而來,引頸歡悅,起舞蹁躚,盤旋在一柄白羅傘前 風中已飄起細細簌簌的雪粒。 傘下,白裘紫裳的昀凰,溫然淺笑,揚手招引一雙飛舞的仙鶴,廣袖飄舉,衣帶當風,宛然似要御風飛去—— 映入尚堯與沈覺眼中,正是這般情景。 挾裹在風中的雪粒,冰涼的撲入眼里,迷了眼,迷了心。 沈覺恍惚了,白茫茫的眼前,梅花仙鶴都淡淡隱去不見,也再瞧不見旁人,只有雪地里,亭亭傘下,一道殊絕身影。多少年倏然逝去,世事人事兩蒼茫,卻原來還有那一眼初見,未曾改變。 “公主?!?/br> 他在心底里,默默無聲的喚了她,喚了那一年,獨自撐傘走在雪地里的清平公主。 眼前的身影,翩翩然,綽綽然,衣袂動揚之間,雪狐裘悄然委地滑落……他恍惚覺得,那是一襲華美的塵枷,脫去羈絆,她就要絕塵飛去了。 沈覺抬起手,身不由己便要一步邁出。 眼前一暗,那個風氅徐揚的身影,已風一般掠過了他。 雪裘委地,昀凰轉身,便在那一剎間,身后的人,張開雙臂,將她擁進了他的玄狐大氅下。 她怔怔仰頭,手中白羅傘,被風吹走。 風中細雪撲上她鬢發眉睫。 “你回來了?!?/br> 她沒有訝異樣,平靜如水,仿佛他只是轉身離開了片刻。 只是她的眼底,她的臉頰,都瑩然生輝,如玉髓里煥然有光透出。 尚堯也不應聲,只是溫然望著她,已多久不曾見到這樣的昀凰。 雪,無聲飄落。 他的發上,眉梢,也覆上了點點雪粒。 她伸手想要拂去一片飄上他鬢間的雪。 他驀地將她緊緊擁住,在她耳邊輕聲笑說,“別動,讓雪再落一些,你我就是一雙白頭人了?!彼o靜將臉埋在他胸前,再抬起,眼底瑩然,“若真能一瞬白頭,不知多好?!?/br> 他微笑,托起她的臉,“百年不過一瞬,白頭有何難?!?/br> 她的身子,顫了一顫。 他裹緊狐裘,“冷么?” 她搖頭不語,雙手輕輕環上了他腰間。 這輕悄的一環,將他驟然定住了,不舍得再動彈半分。 兩只被他驚起的仙鶴,不肯離開主人,低低盤旋在上空,羽翼掠風過處,攪得雪片旋舞更急,團團如散花。 尚堯仰起頭,望向一對仙鶴,“寒冬飛雪,你這里竟還有鶴?!?/br>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依在他肩頭,柔柔一笑,“這是彤姬和紫君,養慣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飛去南方?!?/br> 話中深意,聽在耳中,觸動心頭。 鶴猶如此,人又何嘗不是心安,則身定。 通透如她,該是早已慣了南北,故國非國,天下為家。 他不作聲地,將她在懷中擁得更緊了。 紛紛揚揚的雪片,迷得雙眼看不分明幾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還是越過他的肩頭,認出了后面隱約的人影。 懷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笑著嘆了口氣,“雪中故人來,我們該溫酒待客了?!?/br> 第九章 風雪至,故人歸。 眼前茫茫,風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動起來,搖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鶴羽,或是時光……這漸行漸近的身影,是從恍如隔世的往昔里走來,是深潭般沉寂歲月里的一點漣漪,擴開,漾起,波瀾席卷無聲。 少時歲月,故國深宮。 仿佛雪中初見,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這一襲青衫。 只在剎那恍惚間,昀凰眼前,天地忽的褪盡顏色,連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萬千紛飛雪片后,隱匿在一樹樹梅影間,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籠罩了下來……蕭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現,倏忽而散。 一陣風吹開飛雪,眼前分明是一別杳然的沈郎。 原來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飛雪,不是那一襲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來的執幻。 一樣的風雪,不一樣的故人。 隔了關山家國,曾是他,負來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絕音。 如今青衫未改,只多了兩鬢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覺,未覺察,自己雙手的顫抖。 沉積在骨髓心腔至深處的驚痛,又被喚起了余悸。 見故人,則思故人,思音聲之長絕,惟永殤以不忘。 她的手比雪更冰涼,在他掌心里微弱如驚鳥似的顫著。 尚堯只作未覺,溫煦笑容亦不減,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她的手,驀地將他的手反扣住,纖指一扣之間,竟有不可思議的力氣,似溺水的人,以他掌心的浮木,支撐起所有的痛楚無依。 他的心,在這一瞬,亦被她扣在了手心里——只為這十指交扣間,她楚楚無聲的依托,也要給她一個君王所能給予的庇護。 看著沈覺一步步行至跟前,細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襯得兩鬢的白發更是觸目,昀凰輕抿了唇,將心底的驚,與惜,與嘆,都鎖在唇間,鎖成一個平靜笑容。 這徐徐而綻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著他,笑語輕揚,“沈卿,別來無恙?” 沈覺止步,低垂的目光,緩緩抬起。 囚禁在塵心堂的兩年里,日夜都在等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見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該有什么話。滿心的罪疚,要如何開口,是喚一聲公主,還是喚一聲皇后。她會不會越發憔悴支離,會不會失望于他的落魄無能…… 怎樣也想不到,她一聲“沈卿”,一句云淡風輕的“別來無恙”,便悄然掠過了往昔的長公主與少相,掠過了一段無從回顧的恩怨。 眼前的她,緩鬢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艷無疇,依偎在豐神雋雅的君王身側。 飛雪瓊英,落梅鶴影,一對帝后宛如天人。 那個雪中執傘的女子,只留著辛夷宮的木蘭花下,棲梧宮的碧色深處。 眼前笑對故人,從容自如的,是北齊皇后華昀凰。 再沒有比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與舊臣的相見。 她是天生就該站在帝王身側的女子,兩年起落,越發諳熟君心。 沈覺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著莫可名狀的空洞涼意,終究沉到安定處。 “皇后萬安?!?/br> 他緩緩低頭,向她單膝屈跪,行了北齊的臣禮。 霜白鬢發被風拂起,一屈身的風度,猶是積雪壓彎的修竹。 昀凰靜靜看著沈覺,眼中波瀾不起,即便幾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臉上尋不到半絲不屬于皇后儀范的神色。這樣的故人相見,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卻再也沒有更好的。 只是那鬢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別重逢的歡喜。連自己也以為久已忘卻,少女時微渺如青芽的一點心思,也曾萌動,也曾有過以為遙不可及的仰慕,彼時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滿京華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無奇的庶出表親,在沈家那樣繁枝茂葉的錦繡門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記得她的樣子。 隨嫁和親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別長公主,也以兄長的身份來送她。 臨去一眼,游絲般少年情愫,隨風而斷,了無痕跡。 那時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夢斷,故土難歸。而今的他,兩鬢成霜,她則可笑地成了后宮里位尊而無實的昭儀。 恍惚里,商妤聽見昀凰的聲音。 她怔怔轉過目光,見昀凰噙著一絲淺笑恰對沈覺道,“商昭儀也在此?!?/br> 他像是早已看見了她服色的變化,并無詫色,眼中有一脈柔軟了然,“恭喜昭儀?!?/br> 她倒不知如何喚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謝?!?/br> 驀地,皇上朗聲笑了。 “昭儀,與你表兄相見,怎么如此生疏,是礙于朕和皇后兩個外人在,礙了你們兄妹敘舊?皇后,不如我們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著皇上這句戲謔,莞爾接過他的話,“阿妤與我情同姐妹,誰在此間是外人,誰便回避好了?!?/br> 皇上肅容回首,對侍立在旁的青蟬等人道,“聽見皇后的話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兩人相視而笑,咫尺相對間,似有光華流轉。 倒叫青蟬等一眾侍婢進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戲言還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誰來溫酒,誰來侍琴?” 順著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見了梅林深處,琉璃亭下,已設下的暖幛與琴案。 “觀梅引鶴,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興……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趕回來?!被噬线@般說著,笑意卻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賞雪,朕來替皇后溫酒侍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