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如今世間,只得這一人。 尚堯。 明明已心冷成灰,為何他再來喚這名時,卻還有溫柔入骨。 宮人和御醫在殿外鴉雀無聲的候著。 只怕皇后捱不過此夜,御醫不敢離開半步。 整個鳳臺行宮里,只有商夫人一人,依然無差無失地主理著大大小小的事,一應不紊。即便在皇后遇刺當日,行宮上下驚惶之際,仍是商夫人最沉著。 青蟬不得不佩服商夫人。 在這幽冷的行宮里,皇后終日獨處,深藏在重重如謎的畫屏鳳帷之后,像天人遙隔云端的影子,這許多時日以來,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宮女,如青蟬,也鮮少能接近皇后身側,無從知曉皇后的一喜一嗔一言一行,唯有從商夫人的舉止神色里窺測一二。 無論青蟬如何盡心侍候,也得不到皇后的信任。 被安置在行宮兩年來,青蟬每月都將皇后的起居詳錄,細心記下,交予信使秘密上奏。這行宮中的光陰似是凝固的,一天一月一年,并無不同。青蟬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哪一天才是盡頭,或許就這樣無風無浪地在行宮伴著皇后終老…… 然而一劍驚變,她顫著手,寫好密信,趕在行宮落鎖封門之前將信送了出去。 守衛皇后的南秦羽林軍,隨后便將行宮封閉,沒有一個人可出入。 刺客因是使臣韓雍攜來的隨從,連韓雍一行,也立時被軟禁起來。 商夫人也將鳳臺之變,遣人飛馬進京奏報。 青蟬忐忑等待著,不知宮中會傳來什么指令,告訴她該做些什么。 萬萬沒想到,寒夜飛騎直闖宮門,踏得玉階冰裂雪濺,來的竟是皇上。 京城與殷川,相隔遙遙,風雪阻路,竟是怎樣策馬兼程才能來得這樣快! 皇上一身玄色騎服,長氅未卸,鬢發不知是被雪水還是汗水打濕,披了一身風霜,就那樣踏入寢殿,青蟬竟不敢相信,這是她記憶里,豐神俊朗的王爺,當今的皇上。 她伏地不敢抬頭,只看見玄色衣擺掠過眼前。 碧煙消沉,更漏聲慢,長夜漸逝,青蟬眼望著窗外微明的天光,不知這一夜會不會是屏風內一對帝后相伴的最后一夜。 沒有人敢去驚擾,沒有人敢問一聲皇后是否安好。 殿外徐緩的足音,一聽便知是商夫人,是她從承露臺取清露回來了。 是侍候皇后起身梳洗的時辰了。 青蟬上前接過了玉瓶,低頭屏息,隨在商夫人身后。 晨光斜照入鳳帷,沉煙飄散。 商夫人語聲淡和,向皇上皇后問安。 皇上倚坐鳳榻,俯身望著皇后,像是就那樣看了她一整夜。 商夫人近前探視,皇上微微抬手止住她。 “皇后睡得安穩,不要擾她?!?/br> 他語聲低啞,疲倦蒼白的臉上隱約有了劫后余生的平靜。 等候多時的御醫被宣了進來。 青蟬捧來軟墊薄絹,照例需用軟墊托住皇后手腕,覆上白絹好讓御醫問脈。 皇上卻仍將皇后的手握在掌心,像是不肯放開。 青蟬不得不出聲提醒,“皇上……” 御醫垂手靜候。 皇上一怔,松開了皇后的手,交予青蟬。 御醫凝神屏息,側了頭,診脈診了良久。 皇上的目光令青蟬都要冒出汗來。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良久,御醫似不敢相信,臉色變幻幾番,終于字斟句酌地開了口,“從皇后脈象看來,大有平穩緩和,雖氣血虛空,傷情已有復蘇跡象,托陛下洪福,天佑皇后,依臣看來,最兇險處已算熬過了!” 商夫人雙手攏在心口,胸口起伏,素來清冷的雙目也泛了紅。 青蟬跪了下來,領著宮人們齊聲道,“皇后萬安!” 商夫人也屈身朝皇上盈盈下拜,“謝陛下福佑皇后?!?/br> 皇上閉了眼,將皇后纖細的手緊緊握在掌中,眉梢眼角的倦色陡然像是再也掩藏不住,喉間微動,欲言無言,只是長長地,長長的,緩了一口氣。 御醫新開了藥方,宮人們著即領了下去煎藥。 “皇上,臣求膽,可否容臣一診龍脈……”御醫覷看了一眼皇帝已蒼白里透青的疲乏臉色,遲疑著,垂首諫言,“萬望皇上珍重龍體,切勿憂心過度?!?/br> 皇上笑了一笑,“用不著問脈,朕沒有事?!?/br> 御醫的憂色更重,“看陛下的臉色,積勞已深,如再不將息調養……” “倒是有些累了?!被噬项D了一頓,側首看了眼鳳帷后沉睡的皇后,對商夫人道,“你來替朕陪一會兒昀凰,朕歇一歇去?!?/br> 商夫人垂首道,“是,奴婢已在側殿備好紅花湯,這就讓人侍候陛下沐浴?!?/br> 御醫忙贊許道,“紅花浴湯甚好,最是活血去寒?!?/br> 皇上頷首,“阿妤一向細心?!?/br> 商夫人垂首不語。 皇上深不可測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似有些慨然,“阿妤,守候皇后這幾日,你也不曾歇息吧?!?/br> 商夫人語聲淡靜,“侍候皇后是奴婢的本分?!?/br> 皇上看著她,“你早已受封為夫人,為何依然自稱奴婢?” 商夫人漠然應道,“皇后是六宮之主,無論什么位份,在皇后跟前自稱奴婢也是應該的?!?/br> 皇上點點頭,緩聲道,“朕知道皇后也視你如姐妹。這兩年你盡心侍奉皇后,朕很欣慰。商昭儀,往后就不要再自稱奴婢了?!?/br> 昭儀。 君無戲言,這輕描淡寫一句話,已將商妤從夫人,一躍晉為昭儀了。 商妤抬目望向皇上,怔了一瞬,垂目緩緩下拜,“妾叩謝皇上?!?/br> 妾,一個字,聽在青蟬耳中,如風掠過,撩動心底不可說的艷羨。 【作者題外話】:雖然我也習慣在新浪微博互動回復,文下評論區字數限制太煩……但是,一直這么偏寵微博,冷落網站,也不大好,我們呢還是要注意影響,雨露均沾,對吧。 第四章 商昭儀陪在皇后身邊侍候進藥。 得了商昭儀神色示意,青蟬領了幾個宮人,悄無聲退出來,隨在皇帝身后侍候。 側殿里浴湯正暖,水汽氤氳。 皇上似已倦極,不待人侍候更衣,已自己利落地除下外袍、中衣……青蟬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間瞧見了皇上赤裸的后背,男子頎長挺拔的身軀,蘊滿力量的肌體,與肌膚的陽剛光澤,令青蟬瞬間滿頰飛紅。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她才敢上前服侍。 皇上閉了眼睛仰靠在浴盆里,眉梢被水汽打濕,越發漆黑而鋒銳。 他的手慵懶搭在浴盆沿外,修長手指尖上有水珠墜下。 青蟬斂息退到屏風旁,躑躅片刻,壯起膽子問,“皇上可要傳膳?” 皇上仿佛沒有聽見,閉目不應。 青蟬垂首道,“皇上一夜未曾進過膳,奴婢青蟬,已備下了參湯……” “退下?!敝坏瓋蓚€字,皇上似已累極,不多言,不睜眼。 “是?!鼻嘞s只得噤聲,低頭一步步退了出去。 想來皇帝并不記得誰是青蟬了。 卻在這時,聽皇上問,“韓雍何在?” 四更天時分,韓雍就再也睡不著,起身徘徊,聽著窗外風雪呼嘯,外頭守衛來回踱步的足聲,這一夜行宮里并不安寧,隱隱似有驚動。 韓雍只能默祈,上蒼保佑,千萬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兩朝老臣,一世仕途,戰戰兢兢到頭,天家易主的風波都過來了,誰料得晚節不保,竟栽在這殷川行宮。原是風風光光持節出使,卻落得如今待罪之身,即便僥幸不死,也難免貶黜流徙。恨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聰明,被牽連進無底深淵,糊里糊涂受了jian人利用。 韓雍當窗長嘆。 窗下書案上,硯臺已干,筆尖墨涸,紙上只得寥寥幾言。 連日來被軟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提筆欲陳情上奏,向圣上稟奏此番冤屈,又不知這奏疏還能不能送得出行宮,至今也不知皇后生死。 這孤凌云山之間的鳳臺行宮,霜冷玉階,霧隱闌干,所見之處,一色素淡,乃至處處縹緲的熏香都是清冷的,如臨月上廣寒宮。 初到時,雖覺孤寒,也有絕離塵寰的曠然。 如今被拘禁多日,隨行護衛俱都受制于駐守行宮的羽林軍,韓雍頹然無計,只求早日被押回京師,面君領罪,是生是死有個著落。 外頭天色漸漸亮了,又是一夜過去,又得一日偷生。 韓雍撫著花白長須,悲中長嘆。 房外腳步聲近,房門打開,來的卻是兩名宮女,恭然請他前往覲見皇后。 韓雍大喜。 連日來第一次得悉皇后遇刺后的消息,看來千幸萬幸,皇后性命無恙。 跟隨宮女一路蜿蜒而行,卻不是去往內殿,漸漸沿深長甬道愈行愈至幽暗處,壁上宮燈也漸昏暗,異樣的潮氣與暗處滋生的霉味,韓雍惶然想,這怎會是去皇后寢殿的路,倒像是去往行宮地下的暗室。 身為兩朝老臣,韓雍不敢聲言,強自鎮定而行。 守衛森嚴的暗室前,兩名宮女挑著垂蘇宮燈,停步門前,宮燈的光亮照見門后暗室里,那個懸在鐵索上,血跡斑斕的人。 撲入鼻端的血腥氣,令韓雍心頭劇跳。 比之更令他駭然的是,地上伏跪著一個人,竟是隨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錢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