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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賀新郎在線閱讀 - 賀新郎_分節閱讀_13

賀新郎_分節閱讀_13

    直覺有些不對勁,寧懷璟起身去為他找酒杯,一回頭,懷瑄倒提著空空的酒瓶正沖他露出一口白牙。索性把酒杯再放回去,從柜子里摸出壇私藏的好酒拋給他,一直以一副“皇家精英”面孔示人的男人抱著酒壇笑得像個孩子。

    “小如懷孕了?!睂帒熏u說。

    “我知道,恭喜?!睂帒循Z另提了一壺酒,取了小酒盅,坐在他面前等著下文。

    “我對不起她?!?/br>
    寧懷璟垂下眼:“你待她很好?!?/br>
    “我也對不起靜蓉?!?/br>
    寧懷璟不說話了,對面的男人明明滿臉通紅,眼神卻是清醒的,清澈得能倒映出寧懷璟凝重的面容。

    “小如是學館夫子的女兒。那時候,我跟著忠安侯家的懷琦他們去學館瞧新鮮……她來給她哥送書,她爹不許她拋頭露面,她尋著借口去學館偷聽……呵呵,也是小孩兒心性……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當時的那張笑臉,桃花似的……”

    寧懷璟靜靜地聽,他忽然轉過臉來問:“你和徐客秋呢?怎麼遇上的?”

    寧懷璟歪頭想了想,於是也跟著笑了:“他那時的臉……白得跟鬼似的,我差點沒嚇趴下?!?/br>
    男人笑了兩聲,低頭喝了口酒,又陷進了回憶里:“我喜歡她,卻不能娶她。和楚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毀不得,也毀不起,世世代代的交情不說,在朝里,楚家失不了我們,我們也離不得楚家,婚事哪里由得我來做主……我以為我成親後她也會找戶人家嫁了,沒想到她卻一直沒出閣……我偷偷托人去看她,她說她喜歡我,今生今世就守著我一個人……”

    寧懷瑄的眼睛濕了,眼角紅了一圈:“還有靜蓉,我想過,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可我還是負了她……那天她跟爹娘說,想讓小如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只是裝不知道……她是個好女人,光是小如這件事就足以讓我愧對她一生……除了給她所有我能給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她?!?/br>
    眼前的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寧懷璟發覺,自己竟然在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幾許不真實感。

    寧懷瑄似乎也察覺到了,抬起頭對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歡小如,我想給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給靜蓉,因為我對不起她。我想像個男人、像個丈夫那樣好好補償靜蓉,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喜歡小如。這就是我的齊人之福,呵……”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臨走時拍了拍寧懷璟的肩:“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說這些話的人?!?/br>
    這是這道自己如何也趕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次回過頭來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親兄弟卻是第一次發覺,原來這個仿佛永遠都需要仰視的兄長居然也會喝醉也會苦惱也會悲傷。寧懷璟用拳頭碰了碰他的肩:“下次如果有事,或許我也可以找你說說?!?/br>
    從進屋以來,一直皺著眉頭的男人頭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臨走時,他問寧懷璟:“想清楚了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寧懷璟張口要回答的時候,他卻揮揮手帶著一身酒氣晃晃悠悠地走了。寧懷璟知道,明天的寧懷瑄必定還是帶著一臉即將為人父的燦爛笑容出現在眾人面前,還是那麼儀表堂堂、出類拔萃、光耀門楣。

    懷瑄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個下著細雪的夜晚生產,是個男孩兒,忠靖侯府的香火終於得以傳繼,府中熱鬧好似過節。滿月時,老侯爺大手一揮,遍請知交好友遠親近朋,十人一桌的臺面密密麻麻擺開,幾乎鋪滿半個南城,聲勢排場遠甚當年懷瑄娶妻寧琤出閣。及至新春時,京中眾人口中還津津樂道著侯府的闊氣手筆。宴席之上,老侯爺一手抱著金孫一手攬著嬌妻,身後的懷瑄一左一右兩位如花美眷,人間所謂幸福完滿或許也就是如此了。寧懷璟站在邊上暗自揣測,懷瑄臉上的笑容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做戲?

    楚靜蓉從侯爺手中抱過孩子柔聲拍哄,回頭瞧見寧懷璟的視線,這位從不輕易表露心緒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燈火迷離,籌光交錯,她目似點漆紅唇如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萬種,傾國之姿絲毫不遜身邊那位盛妝嚴飾的長孫生母。

    寧懷璟驚鴻一瞥恍然如夢,想要再看清,她卻已回首,低頭垂眸,面容似水不起半點波瀾。

    身畔的寧琤幽幽開口:“她這樣子,我做不來?!?/br>
    寧懷璟沒聽懂,她亦不辯解,目光追著星星點點的琉璃燈一直看到很遠很遠。這段日子,將軍府沒再派人來催她回去,那位當年對老侯爺口口聲聲許諾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將軍如今應該正同他那位剛進門的妾室你儂我儂。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該納的妾還是得納,少一只奉茶的茶碗罷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順,比她賢良,比她孝順……正是花朵半開未開的豆蔻年華,青春靚麗,想來容顏上也比她鮮豔幾分。兩年姻緣,猶如水上行舟,劃過後不見半點痕跡,回憶里遍尋不著一刻甜蜜光陰??傆X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場風光出嫁到頭來竟是這般黯然結局,說夫妻卻不存半分情意,說仇家卻說不上是何種怨恨,到頭來竟不明白自己當年究竟是為何而嫁。

    寧懷璟見她眼神飄忽,擔憂她觸及心事,想要攙她回去,卻被她擺手推開:“我想回去住兩天看看?!?/br>
    當晚,寧琤回了將軍府。半月後,將軍府家丁來報喪,郡主在自己房里自縊了。她的個性太剛烈,終究還是敗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爺手中的鼻煙壺“啪──”地一聲滑落到地上,堂中肅冷如入冰窟。女眷們的哭泣聲里,楚靜蓉端坐椅上,撐著身側的茶幾凝然不動,起身時方溢出長長一聲嘆息。

    她腳步急促,裙裾飄擺如風過荷塘層層疊疊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兩肩顫動卻遲遲不肯回頭:“放心吧,我不會步她後塵的?!?/br>
    寧懷璟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門便不由自主跟著來了,此時聽她言語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爭來爭去,又能改變多少?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罷了?!彼p手垂在兩側,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絲帕,一貫悠慢從容的語調因心情激動而混入了顫音,“自己不對自己好一些,還有誰來對你好?”

    “你大哥不愛我?!背o蓉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可憐?!?/br>
    寧懷璟默然。

    “可我不覺得?!彬湴恋馗咛掳?,她發髻盤得一絲不茍,發簪上的精致墜飾在陽光下閃閃生光,“因為我也不愛他?!?/br>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里有沒有別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沒有孩子是因為我不想生,與其給他一對貌合神離的父母,不如沒有他。沒有孩子,為他納妾是遲早的事,與其找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讓這位小如夫人進門,我早先找人去探訪過,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種好挑是非的。況且,不管是侯府還是他或我,傳揚出去名聲也好聽些。那天提起這事時,爹娘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見了,僅因這一樁事,他便要謝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對我。新婦進門,我在侯府只會過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麼要緊?這孩子將會過繼予我,稱我為娘親,由我一手帶大,他要先盡孝於我繼而才是他生母。這就是公侯府第里的家事,何必執著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這樣的人家,就要接受這樣的命?!?/br>
    她抬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語調不再顫抖,悠悠然仿佛是在談論院中的雪景。寧懷璟一時張口結舌,她低低地笑,半轉過身,面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細細摩挲數過:“他不愛我,但他敬我,愛是平等的,敬卻不然,在我面前,他永遠是低頭的那個,我有所欲,他必竭盡全力取來。公婆疼我夸我有愧於我,府中一應大小事,我說是一,又有誰能說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誰能攔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誰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這樣過,笑也是這樣過,不如盡可能對自己好一些,過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過不去,還有什麼是過得去的?”

    她終於肯側過頭來讓寧懷璟看她的臉,妝容嚴整,不見半分脫落。寧懷璟怔怔看著她微紅的眼角,心頭一陣酸楚一陣悲哀,混雜到一起,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你真的這樣想?”

    她點頭,翹著嘴角看他。

    寧懷璟說:“可我不想這樣過。你和二姐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她死了,你還活著罷了?!?/br>
    同樣風光出嫁,個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兩番截然不同的結局,實則殊途同歸,一樣愛不了,一樣不被愛。

    二人各自沈默轉身,背後傳來楚靜蓉悠長的嘆息:“我總在想,如果當年也像你一樣愛一場,現今我是否還會站在這里?”

    寧懷璟聞言回首,猛然發現,那條絲帕還被她緊緊捏在手里,左手骨節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愛過?”

    風雪綿密,滿院銀裝素裹,蒼茫大地不見任何色彩?!绑甭溲┞暲?,她起先無語,捏著絲帕的左手幾番掙動:“喜帕被揭開的時候,我看到你大哥,發現他非但不是羅鍋反而相貌堂堂……呵,這樣一種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歡?!?/br>
    酸澀狠狠擠壓著胸膛,有什麼掙扎著要從心底最深處冒出來,寧懷璟狠吸一口氣大步離開。她再不曾回頭,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那只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漸漸地、漸漸地松開了,輕薄的絲帕從掌中滑落,又被風吹起,素雅的淺綠色飄著飄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蓋住了,緩緩不見了。

    第二十一章

    不知為何又來到春風得意樓。前幾日籠罩著侯府的歡樂愉悅散得干干凈凈,無論到哪里都能聽到一陣又一陣低低的哭泣聲,懷瑄的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哀,楚靜蓉借著絲帕遮掩住低垂的雙眼,小如夫人不停哄著哭鬧的孩子,小心翼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與焦慮。氣氛壓抑得寧懷璟喘不過氣,在大街小巷中漫無目地游走卻又不知該去往何方。不知不覺,華燈初上,不經意地一抬眼,彤紅的茜紗宮燈晃花了疲憊的眼,身材肥碩的老鴇正倚在樓頭尖聲嬌笑,畫壞的圖畫般五顏六色的臉上亮閃閃一層油光。

    她笑得寧懷璟兩耳刺痛,腳步卻不自覺地停了下來。仿佛是被里頭層層疊疊無數重的粉紅紗幔誘惑了似的,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打扮妖嬈的花娘帶著一身濃重的花粉香味來拉他的胳膊,血紅的嘴唇一開一合。寧懷璟充耳不聞,甩開了手繼續往前走。扶著扶手慢慢踏上盤旋而下的木樓梯的時候,習慣性地抬頭,眼前一花,似乎還能看見那個一身紅衣的身影,蒼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張可以異常乖巧可愛的臉,用一雙墨黑的眼睛不耐煩地狠狠瞪著自己。

    寧懷璟快走幾步想拉近同他的距離,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間有些怔忡,攤開手掌細細看了很久,掌紋縱橫交錯,上頭卻什麼都沒有。那年在街頭被個瞎子拖住了死活要為他看手相,說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歲的,只是情路多舛,會有大劫,過得去便罷,過不去就會孤單一世。徐客秋也在,歪著頭笑嘻嘻地幸災樂禍著,卻死活不肯讓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繼續往前走,兩側一間又一間小雅間擠擠挨挨,中間擠出一條狹窄曲折的小道,沿著它轉過一彎又一彎,走到天子二號房再往前,左數第三間,緊貼著走廊盡頭的半扇房門靜靜立在那里,廊上暈紅的火光打在紙窗上,微微透出些許光亮。

    指尖抵在門扉上,然後將它輕輕推開,月華滿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線流瀉而出,房內已經有人先來一步點起了燭火。寧懷璟幾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麼長。視線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個影子,同樣也被拉得長長,同樣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

    寧懷璟閉上眼睛也能在紙上將他的身影細致描摹,這個端坐在床畔的姿勢,這個低頭的弧度,這雙墨黑的眼睛,徐客秋。

    “郡主的事我聽說了。去侯府找你怕不方便,我想了想,或許你還會來這里?!彼痤^,眼中透著擔心,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喉頭灌進了太多寒風,干渴如火,寧懷璟說不出話,幾步之遙仿佛又跨過另一個二十年。徐客秋就在眼前,伸手將他擁抱時心提得那麼高,生怕收緊雙臂時又是一場虛空。

    “想說什麼就說吧?!睉牙锏男炜颓餃責岬?、是真實的,緊貼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耳畔有他輕微的呼吸聲,寧懷璟將臉擱在他的肩頭深深嗅著他頸間的氣息。

    “客秋啊……”

    久違的感嘆,故往歷歷仿佛昨日,今昔卻一切天翻地覆。這一刻,寧懷璟終於明白自己在尋找什麼,只是一個能暢所欲言的人,只是一個能安撫心靈的懷抱,只是一個徐客秋。

    “二姐過得不好,大哥說他後悔娶了大嫂,大嫂說她不愛大哥,明明在一起就是折磨卻必須笑著白頭偕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這樣?”

    他說話語速很快,直直看著徐客秋,像個急於知曉世間一切的稚童。

    徐客秋的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寧懷璟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客秋,你過得好麼?”

    “我過得很好。分家後,我遠比寒秋和問秋過得好?!?/br>
    不滿他避重就輕的回答,寧懷璟掰過他的臉,不肯放過他眼中的絲毫閃爍:“那你過得快樂嗎?客秋,回答我?!?/br>
    他的手指抓得越來越用力,徐客秋皺著眉頭試圖用力掙脫他的禁錮:“寧懷璟,你問這個干什麼?”

    “看到大嫂他們,我就想起你?!绷吡怂频?,漸漸松開手,按住他的肩頭,寧懷璟站起身,低頭俯視著臉色迅速變化著的徐客秋,“你過得不快樂?!?/br>
    “我沒有!”他執意反駁。

    寧懷璟垂首看著他亮得發光的眼睛,那里頭起了一層水汽,卻固執得與自己對視著:“你有!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這樣的日子你是要一直過下去過一輩子的!如果你是快樂的,那你就該喜歡著她,就不會來這里等我!”

    徐客秋緊緊咬著唇,不斷地搖頭。好像又看到當年那個死要面子的、絕不肯讓人看見他流淚的倔強小孩,明明傷痕累累卻還強作出一副高傲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他到流淚,又止不住心頭的酸疼去為他擦淚。

    “當年,就是看見你這副表情,我才會想要你跟著我呀?!鄙焓秩ト嗨陌l,一路向下,直到手掌貼上他的臉頰,寧懷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這樣一副死死忍住不肯哭泣的表情,“客秋,我後悔了。你一成親我就後悔了,我原本以為這樣可以讓你過得很好,現在我才發現,我就是個混賬,小爺我寧愿讓你跟著我吃糠咽菜也不想把你讓給別人,每次聽你提起那個女人我就恨得牙癢癢,我怎麼就放開了你?我怎麼就能讓你和別人跑?大嫂說各人有各人的命,凡事要看開,唯獨對你,我看不開,一輩子也別想讓我看開,小爺就認定了你?!?/br>
    “寧、懷、璟!”徐客秋始終垂著頭不斷掙扎,肩頭卻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抬起頭,竟是一臉淚痕,“你這個笨蛋?!?/br>
    “後悔了又能怎樣?過不下去又能怎樣?我不能回頭了??!”

    一直不愿將脆弱示人的人,有了傷口總是千方百計隱藏,隱忍著疼痛,隱忍著悲哀,一直隱忍到傷口潰爛、發膿、無可救愈:“你混賬什麼?真正混賬的是我??!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嗎?你害怕將來,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嗎?哪怕當年你想帶著我走,我也不會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對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麼辦?我誤了你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後悔了怎麼辦?我懦弱、我膽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歡你多久……是,我是後悔了,我總在夢里夢到我們的從前,在藥堂外看見你就覺得高興,聽說侯府出了事我就跑來這里等你,可這又怎樣?成親是我自己點頭的,這樣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選的,自己釀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寧懷璟,我們回不去了!”

    世間千般人萬般情,有人愛得狂熱,不管不顧,不撞南墻不回頭,有人愛得執著,十年百年,癡心如一,也有人愛得躊躇,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到了敢放言愛恨的那天,卻恍然驚覺已經無法再愛,後悔也好,痛苦也罷,世間情愛便是如此。

    奮力掙開他的束縛,徐客秋想要快步離去,卻被寧懷璟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剛才說的那些,小爺一個字都沒聽懂。我只知道,你後悔了,你還喜歡我?!?/br>
    再不想聽,一咬牙狠心掙脫,“嘶啦──”一聲輕響,袖管斷裂,徐客秋倉惶間再回首,身後的男人呆呆握著半截袖子咬牙切齒:“徐客秋,有膽你就別出門!小爺天天侯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著你!”

    他吼得那么大聲,走出很遠還一字一句回蕩在耳邊,任憑夜風呼嘯怎么也不肯散去。及至推開家門,徐客秋抬手一抹,臉上竟然是一片冰涼,心跳聲“噗通噗通”撞擊著耳膜,彎下腰大口大口喘氣,喉嚨被風灌得火辣辣的疼。從未如此落花流水荒而逃過,周身狼狽不堪。

    “相公……”候在堂上的女子聞聲疾步走來,巴掌般大的臉上滿是擔憂。

    徐客秋直起身趕緊去欄她:“外頭風大,小心身體?!?/br>
    冰冷的手觸上好的,掌中纖細得顯出病態的腕子倏然一抖,徐客秋急忙放開,卻反被她牢牢抓住,盛著憂慮的眼睛鹿一般濕潤:“這是怎么了?衣裳怎么破了?”

    “沒,沒事……”心如擂鼓,寧懷憬的臉還固執地在眼前晃蕩不肯飄散徐客秋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一遍又一遍反復為她將厚實的衣裳攏緊,“我……沒、沒什么事……袖子是不小心勾破的?!?/br>
    因長年纏綿病榻而顯得異常柔弱的女子睜大眼睛不安地看著他,徐客秋的心底猛然生出一種罪惡感,愧疚中又伴隨著地評不敢去細究的心緒,藤蔓般緊緊束縛著原本就艱難的呼吸。她清澈潔凈的視線下,徐客秋幾乎不敢抬頭同她對視:“太晚了,快去睡吧?!?/br>
    她動了動唇似乎還想說些別的,在徐客秋強硬的動作下,終究還是放棄了。

    那天晚上,徐客秋一如既往睡在書房,閉上眼的一剎那,寧懷憬最后的那句話炸雷般又在耳邊響起,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悄悄呢喃:明天出門時,他是否真會在巷子口候著他?

    惶恐、酸澀,與些許甜蜜交相混雜,說不清是害怕抑或期待。

    第二天,輕輕打開家門,門外空空如也。

    “相公……”

    同樣起得很早的女子怯生生站在他身后探望,仿佛是被當場揪住的竊賊,徐客秋渾身一顫,急急忙忙背過身將門掩上,女子好奇地又向他背后看了兩眼:“大清早的,有客人來了?”

    “沒!我、我……沒事,沒什么事。你身體不好,趕緊回屋吧,別著涼?!?/br>
    她半信半疑地轉身向屋里走,走出幾步又回頭:“相公你也是,穿得太單薄,小心著涼?!?/br>
    徐客秋笑著點頭答應,回身悄悄拉開門縫又向外頭看了兩眼,門外依舊空無一人,緩緩呼出一口氣,看著白白的煙霧徐徐消散在眼前,心頭也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去翰林院辦差的路上,徐客秋挑開轎簾緊緊盯著一個又一個巷口,每每有人影一晃而過便覺得心驚,一路不見寧懷憬,又隱隱生出一些隱憂。怕他出事,病了,傷了,或是……那句撕心裂肺的話只是他一時的氣話。

    辦差時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出了幾個錯,出了翰林院也是忐忑不安的,生怕走過下一個拐角寧懷憬就憑空跳出來抓著他的肩要他跟他走,或是說那些說了也不能再改變什么的話語。一旦看不見寧懷憬的身影,又覺得失望,忍不住會停下腳步向四周張望,回過神后又要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徐客秋,你還妄想什么?是你自己選的路,后悔了也沒處買后悔藥!

    一連幾天,總是看不見寧懷憬,連去藥堂抓藥時都不再遇見那個會編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借口來同自己搭話的人。徐客秋一個人提著沉沉的藥包走在空蕩蕩的巷子里,路邊飄來炒栗子的香味,有些懷念那個會把一袋熱烘烘的栗子塞進自己手里然后歪著腦袋沖自己賊笑的人。在大鍋前站了很久,徐客秋終于下定決心自己給自己買一袋,把栗子捧到手里的時候,手被捂暖了,心卻越發覺得寒冷。

    回家見到那個會一直坐在堂上等自己回來的女子時,才會從重重心事里回過神,見到的卻是女子越來越顯現出擔憂的蒼白面孔,好問:“相公你怎么了?”

    她說:“相公,你有心事?”

    她睜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相公,你到底怎么了?”

    徐客秋回望著她,即使套著厚實的毛氅依舊如此纖弱細致的女子,嬌弱易碎宛如一株菟絲花。什么也回答不了,除了逃避別無他法。

    她終于不做聲了,慢慢坐回椅上,昏黃的燈光下,肌膚白皙仿佛透明:“那天……是你第一次事先不說一聲就那么晚歸家。也是你第一次沒有問我有沒有吃藥。你……見了誰?”

    內心并不想回答,女子淡定沉穩的視線下,想要逃離的步伐卻遲遲無法邁出。徐客秋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子里響起,暗沉沙啞,喉間“沙沙”作響:“是寧懷憬。從前的一個朋友。他……出了些事?!?/br>
    她了然地點頭,偏過頭思考著什么,一時屋內又陷入了尷尬的沉寂。徐客秋艱難地跨出一步想催促她回房去休息,卻被她以拒絕的眼神制止。

    “你最近總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他的事?”

    徐客秋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她頓了頓,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聲音仍舊嬌脆好聽,如檐下懸著的銀鈴鐺:“你對我一直很好,是我遇到的人里對我最好的?!?/br>
    “我……”愧疚在一瞬間盈滿心頭,徐客秋嚅囁著不知該向她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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