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_分節閱讀_4
“老龍王怎麼……”文舒脫口問道,暗想著瀲滟這般行事,老龍王難道不管麼? “他哪兒能管得住她?也就對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懷疑老子不是他親生的?!?/br> 龍王妃早逝,瀲滟長得又與母親極肖像,老龍王自然是百般寵愛,打不得,罵不得,樣樣由著她的性子來。 “那渭水府那邊呢?”文舒邊問,邊轉身去取些小點心來。 “正急著等她嫁過去?!背嘌灼财沧?,左耳邊掛著的金環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們是不知道還是怎樣……前兩天還過來下了聘。再過一陣就該cao辦起來了。原本就說好,一等瀲滟成年就辦事的。老河神急著抱孫子呢?!?/br> “公主她……” “哎喲,我個……的,怎麼到你這兒還是吃這個?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文舒拿出的核桃酥,滿臉扭曲,“都是托了伯虞那個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麼編的,說什麼那個勖揚愛吃這個。瀲滟那笨丫頭還真信了,一做還做這麼多……好的送這兒來了,不好的就全他媽留龍宮里了!我個……的,老子現在一看這玩意兒就冒火……” 等文舒把東西撤走了,他才對文舒娓娓道來。 當年天帝御駕親臨東海,龍宮擺下盛宴款待,各方與會仙眾中便有他勖揚天君。彼時瀲滟尚未及笄,珊瑚叢中偷眼看他絕代風華。一見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勸都拋到了腦後,成年後便迫不及待要與他親近。連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著鬧著不愿出嫁。 “你說說,那個勖揚有什麼好?傲得那個樣子,誰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順眼!”赤炎氣鼓鼓地對文舒說道。 “原來是這樣……”文舒點頭,看著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語氣平淡,“是沒什麼好?!?/br> “就是!對了,我帶你下凡轉轉吧。你不是總說要去麼?” “仙宮里走不開?!?/br> “那就跟我回龍宮去,我去跟勖揚說。要他個侍從他還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揚君看在眼里的樣子。 新沏的熱茶冒著嫋嫋的煙,文舒隔著水氣看他,唇邊的笑將散未散。 ※※※※※※※※※※※※※※※※※※※※※※※※※ 仙宮花園中有九曲回廊縈迂蜿蜒,一面臨湖,湖中有游魚往來,怡然而自樂。一面栽花,楊柳依依,如茵綠草上頂幾簇血紅的小紅果,風送枝搖,落英繽紛如飄雪 文舒閑來總愛坐在廊下,賞一會兒群芳爭豔,投一些餌食引來一群紅錦鯉。 身前緩緩走來一人,銀發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主子?!蔽氖婷ζ鹕硎┒Y。 “嗯?!臂脫P君微微頷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細地看他,銀紫色的眼中波光閃動,“在喂魚?” 不等文舒作答,他就自後貼過來,握著文舒的手來取他掌中的餌食。 餌食投進湖中,本就擠在一處的紅鯉爭得更厲害,水花四濺,有大膽的躍出湖面來搶,扭身擺尾,帶起一線水珠。 兩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還被他握著,手背貼著他的掌心,稍稍往後就能靠到他的胸膛,連顫抖都不敢有。略側過頭,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紅的顏色。 “在想什麼?”勖揚君忽然開口問道。 “沒……沒什麼?!毙闹幸活?,文舒吶吶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里的魚,已經散開了,湖面平和如鏡,幾點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餌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來、捻動、離開。 輕風拂動,搖落一樹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頭時還帶一絲甜膩的香。 他伸手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然後,完完全全地貼了上來。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個人都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住。 “文舒?!彼谒叺驼Z,聲音是低沈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麼?” “……”文舒轉過身,對上他溢滿柔情的眼,眸中藏了萬年的飛雪消融成兩泓春水,直直地看進去,似要溺斃在里面,“我在想……” 側身退開一步,青衣擺動,始終和氣地淺淺彎著的兩道眉驀地豎起,文舒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膽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為不要了麼?” “哈哈哈哈哈哈……”身後響起一陣朗笑聲。 文舒回過頭,西海龍宮的伯虞,南海龍宮的仲瑾等正簇擁著一人站在他身後,那人銀發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再轉過頭,有人一襲藍衣,將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搖得正歡。卻是二太子瀾淵。哪里還有那個陪自己觀魚賞花的勖揚? 除卻真正的勖揚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對勖揚君拱手道:“果然連天君身邊的下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才幾句話的功夫就認了出來,伯虞服了?!?/br> 仲瑾說:“是天君調教有方,哪里像我南海龍宮,讓伯虞住了三天也沒人瞧出端倪來。仲瑾愿賭服輸?!?/br> 說罷,從身上掏出顆碩大的珍珠:“這可是上萬年的母蚌上結的呢?!?/br> 旁人也紛紛取出各種物件算作認輸。 瀾淵從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鏡子,光亮的鏡框上雕滿菱花,似是女子隨身之物。 眾人取笑他:“這是你哪個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東西來敷衍?!?/br> 瀾淵睨他一眼,道:“這就是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昨兒才剛得的寶貝。因它能照見前世種種,故喚作‘非夢’。天下就這麼一塊,你說我是敷衍我叔叔麼?” 眾人驚奇,紛紛要湊過來看。 瀾淵得意,指著他們道:“你們又沒前世,照什麼?要能照出來也就是下凡歷劫時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麼不能看的東西來,你們不臉紅,我還臉紅呢!” 眾人紛紛嚷道:“你二太子瀾淵還有臉紅的時候?” 笑聲愈張狂,震落廊外瓊花無數,簌簌仿佛飄雨。 笑聲中,文舒平靜地抬起頭來看,那雙銀紫色的眼暗藏了萬年飛雪,圍繞在身遭的溫熱氣息早已煙消云散。 晚間有人悄無聲息推開他的門,文舒警覺地抬頭,一時怔然:“主子?” “嗯?!?/br> 臉色都遮掩在月華里的天君忽然扔過來樣東西,文舒下意識要躲。東西卻有意識般飛進他的手里。 巴掌大小的一面鏡子,鏡框上雕滿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揚。 “賞你的?!彼蚱鸫?,語調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別開的眼中有什麼閃過,轉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鏡子想。 瀾淵曾趁無人時悄悄問他:“你怎麼認出來的?” 文舒說:“你叫我名字的時候?!?/br> 他,從未叫過他的名。 ※※※※※※※※※※※※※※※※※※※※※※※※※※※※※※ 掌中的菱花鏡精致而小巧,舉起來仔細看,纖塵不染的鏡面上映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眉目是疏淡的,似彎非彎,不似有人,兩道入鬢的劍眉,那般張揚又無忌。臉色是蒼白的,昏黃的燭火下,一直隱藏著的倦怠慢慢自內而外顯露出來,黯淡中透著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為從前一遇事就喜歡咬嘴唇的習慣還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談不上什麼瑩潤之類的形容。是跟人一樣平淡的一張臉,最多不過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動,文舒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在對自己笑??床坏绞颤N十五好劍術,偏千諸侯,也看不到什麼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連故去林間的一片落葉或是夜下風中的一盞孤燈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過往的“非夢”到了他這個早已脫去凡骨了斷一切塵緣的人手里,亦不過是一面尋尋常常的鏡子。 把鏡子收進柜子最底下的那個抽屜里,翻開其他事物,疊放的青色衣衫中躍出一點突兀的紅,猝不及防就扎進了眼里,那麼一小點,大大咧咧地從一片黯淡的青色中跳出來,鮮活得不由你看不見,甚至能感悟到它被掩埋了數百年後終於能窺見天日的那一瞬的生動。 動作就頓住了,文舒把鏡子放在一邊,慢慢把手伸向那一點紅。黑色的影子覆下來,紅色在暗沈的光線中黯了下去,卻依然倔強地固守在疊放的衣裳的縫隙中。手指已觸碰到了那點紅,捻住了一點一點緩緩地抽出來,小心翼翼得仿佛害怕會把正在沈睡的什麼東西驚醒。 是一截紅線,安靜地盤曲在文舒掌中。是凡間娶親時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種紅色,在柜子里藏了許久,顏色卻仍燦燦地喜慶著,簇新如昔。 都說物是人非,有時候,明明那物還在,人卻面目全非,連當日的那顆心也不知何時起開始學會遺忘和麻木。 文舒盯著它看了很久,再慢慢把它和鏡子一起放回抽屜里,蓋上其他事物,一片青色仍舊是一片青色,任憑底下是另一個如何的世界,面上這個世界再無半點塵埃。 東海龍宮仍時不時地送些東西來,有時是一把素琴,有時是一本詩集,有時是一方絲帕,用同色的絲線在帕上繡幾行詩句: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舉到陽光底下才隱隱綽綽地顯露出來,筆劃勾纏,多少含羞露怯又多少急不可待。 赤炎皺著眉搖著頭說:“日子都定了,下個月十八,可這丫頭還……” 文舒陪著他一起苦惱,沒告訴他那素琴一曲未曾彈過,詩集一頁未曾翻過,至於那絲帕,恐怕那個人壓根就不知道上頭繡的是蝴蝶還是鴛鴦,更別提那幾行含蓄地藏在邊角上的詩。 赤炎感嘆:“勸了百來遍她也不聽,眼里除了那個勖揚就沒旁人了?!?/br> “她是真心喜歡?!蔽氖嬲f,臉色從容,半點波瀾不驚,“戀上一個人就是這樣?!?/br> 一天一地一世界都是那個他,睜開眼,閉上眼,恨不得到哪兒都是他。 這一日,遠遠飄來一頂桃紅的軟轎,春情半露的顏色。轎旁伴兩個伶俐的蚌女,烏龜精變做的小廝麻利地撩著衣擺在前邊開道。 早有天奴奔進來回報說:“主子,東海龍宮瀲滟公主求見?!?/br> 斜靠在榻上的勖揚天君手捧一盅清茶,懶懶地把視線從窗外的桃紅柳綠里收回來。 站在榻邊的文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瀲滟早候在了門外,發髻上插一支金步搖,身上著一條鮮豔的石榴裙,明豔動人。她手里還親自提了個食盒,頭半垂著,能看到她嘴角邊一抹喜悅又羞怯的笑。 “瀲滟見過天君?!彼熥钥邕M門來,柔柔順順地拜下。 “公主不必多禮?!臂脫P君直起身,臉上仍是淡漠。 瀲滟忙又施禮謝他。 “不必?!?/br> 再往後卻是沈默,勖揚天性冷漠,旁人與他搭話,他尚且惜字如金,更遑論與人攀談。此時便面無表情地在榻上坐著,看不出有開口的意思。 瀲滟在堂下紅透了一張俏臉,未經情場歷練的女子,能不顧閑言站到這里就已用盡了所有力氣,哪里想過到了這里又要說什麼做什麼?幾度想要出聲又躊躇,只緊緊抓著手里的食盒,那食盒都快讓她抓出印子來。 時間久了,銀紫色的眼中便有了不耐之意。瀲滟低垂著頭看不見,文舒卻看得清楚,心想要再這麼僵下去,那個脾氣陰晴不定的人指不定又要生出什麼氣來,便沖那烏龜精化成的龍宮小廝打了個眼色,擅察言觀色的人立刻心領神會,在後面偷偷扯了扯他家公主的袖子。 正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的瀲滟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對勖揚君道:“小女子學藝不精,熬了些暖湯,請……天君不要笑話?!?/br> 這話說得連調子都是顫悠悠的,文舒從她手里接過食盒時,她一雙蔥白的手絞得關節都泛起了青白的顏色。 文舒把食盒呈到勖揚君面前,勖揚君垂眼看了一眼,客套地說:“公主費心了?!?/br> 瀲滟通紅的臉上立刻煥發出了光彩,連眼中也晶亮起來,低聲說:“沒有……沒有……” 語調還是抖的,卻是因為興奮。 此後,瀲滟公主幾乎天天都來,乘一頂桃紅的軟轎,轎簾一掀,露出一張又羞又喜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