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小廝去通傳，張文翰自中了舉人后仍住在游淼家里，游淼依舊讓他去收拾書房，幫著干點活兒，張文翰倒也樂得自在，不求別的。這時間進來了，進來先行禮見游淼，說：“少爺?！?/br>
    接著又朝游漢戈點頭，說：“游兄?！?/br>
    游淼便遞給他一盒子茶，說：“你見考官的禮有了，帶去罷?！?/br>
    游漢戈：“這……”

    游淼開了盒子給張文翰看，囑咐道：“盒子裝好別灑了，里頭的茶葉都是貢品?！?/br>
    張文翰接了，點點頭，游漢戈又道：“那弟弟你呢？”

    游淼道：“李治烽去裝兩麻袋新收下來的花生，這就過去了?！?/br>
    游漢戈：“……”

    當然花生歸花生，說不得厚禮還是要封一點的，游淼又帶了兩壇酒，衣服也不換，游漢戈道：“弟，你該不會就這么穿著……”

    “哎?！庇雾档溃骸斑@你就不懂了，走吧走吧?！?/br>
    游淼一身灰撲撲的全是泥，李治烽也穿著褐色的袍子，兩人便這么上馬，游漢戈縱有千般叫苦也不敢說，只得一路跟著游淼下江邊坐船，朝江城府里去。

    兩人在孫府前遞了名帖，內里馬上就有管家出來迎，問：“哪位是流州解元？”

    游淼還戴著個遮陽的草帽，朝那管家手里塞了一塊碎銀，管家馬上就笑了起來，說：“孫大人可等你好些時候了?！?/br>
    游淼說：“家里有事走不開，也早該來拜見老師了?！?/br>
    管家又道：“這位是……”

    游漢戈馬上道：“我是今年中舉的，碧雨山莊，游漢戈?！?/br>
    管家點了點頭。

    游淼又說：“他是我哥?！?/br>
    管家明白了，說：“兩兄弟一起來罷?！闭f著便讓游淼與游漢戈進去，李治烽左手提著那兩袋花生，右手提著兩壇酒，管家便把人帶到廳堂旁去，游淼吩咐李治烽跟著，去把東西放到廚房里。

    通傳后管家直接出來說：“知州大人和老爺正在說話，聽得兩位來了，都想見見?！?/br>
    游淼點點頭，便跟著管家進去了，并以眼神示意游漢戈一起進來。

    那時間正是午后，流州吏司官孫輿與知州海沐陽正喝茶閑話，游淼登門實是碰上了好時候，進去先與游漢戈拜了知州，又朝孫輿磕頭，恭稱“老師”二字。

    兩人看到游淼一身泥，都是十分好笑，海沐陽問道：“游世侄怎的一身泥巴？”

    游淼讓游漢戈坐客首，自己則坐了右二，笑著說：“剛在山莊里收完花生，帶了兩麻袋自家種的花生，兩壇狀元紅來給老師?！?/br>
    游漢戈得了眼神，又恭敬捧上茶葉，說：“家父吩咐學生備下的一點茶葉，望老師笑納?！?/br>
    “好，好?！睂O輿捋須點頭，今年也有五十來歲了，半月前他確是巡鄉試的總考官，而海沐陽也每天循例過來走兩次。

    “你們的父親當年在流州，揚州，蘇州三地，都是極有名的?！焙ｃ尻栃Φ溃骸叭缃裰孟逻@么大一塊產業，扶持你二人認真讀書，考取個功名，也算是了了一樁心愿?！?/br>
    游淼連連點頭，知道這知州說的“有名”可未必就是稱贊，畢竟自己老爹混鬧得多，讀書人也見怪不怪了。

    孫輿不提鄉試的事，數人只是約略說了幾句場面話，游淼又說：“我娘生前給我買了一塊莊子，地方不大，倒是清靜，就在江邊，老師和海大人若是愿意來沈園，入秋時學生自當掃席恭候?！?/br>
    76、卷二 蝶戀花

    “聽說了?！睂O輿說：“陸放翁的園子，是個好地方，可別成日貪圖享受才好?！?/br>
    “那自然是不會的?！庇雾挡唤眯?，說：“只盼京城快點開恩科，也好進京考會試，讀書報國?！?/br>
    孫輿又說：“你們游家偌大一份基業，就算不讀書，產業也夠子孫吃個四五代人了?！?/br>
    游漢戈忙道：“爹時常教訓我，為人要自力更生，不能守著祖宗的田地過日子才是?！?/br>
    海知州：“好，正是這么說，游淼，你的文章我是看過的，寫得很不錯……”

    孫輿看了海知州一眼，兩人似乎有某種默契，游淼不知其意，只是連連點頭，并謙讓幾句，海知州又道：“本以為你不知民生，今日一見，倒是喜歡親力親為，有這想法，很好?！?/br>
    孫輿道：“你也莫夸得過頭了?！?/br>
    海知州笑道：“我本就是上門看你學生來著，這便回去了?！?/br>
    海知州起身告辭，游淼與游漢戈兩兄弟忙起身相送，跟著孫輿將他送出門外，孫輿再回來時，臉色有點陰晴不定，半晌不開口。

    “今歲稻米一斗幾錢？”許久后，孫輿慢條斯理問道。

    就連游淼也根本沒提防他會問到這話，游漢戈更是莫名其妙，片刻后，游漢戈老實答道：“學生慚愧，學生不知?！?/br>
    游漢戈雖跟隨母親謀生多年，卻從不cao持家財之事，一應買米買油，都是王氏親自辦理，游漢戈只管做小買賣收錢，是以不知。

    游淼心里算了一會，一斗米十二斤，一斤八文錢，便開口答道：“一斗米約九十六文，今歲收成價賣九十文，市價百文?！?/br>
    孫輿緩緩點頭，游淼靜了一會，說：“我給老師泡壺茶罷？”

    孫輿吩咐道：“先去廊下水缸里把你的手洗了?！?/br>
    游淼笑著去洗手，出去時，孫輿又朝游漢戈說：“你的文章不如你弟，須得扎實刻苦，認真讀幾年書。十年寒窗，此等經歷，不是拿錢能買回來的?！?/br>
    孫輿此話說得甚不客氣，游漢戈只得點頭，額上滲出汗水，他那考卷哪能算什么文章？明明就是游德川的錢！只聽孫輿又說：“你若是想圖個在流州衣食不缺，讓佃戶出出進進，畢恭畢敬喚你一聲舉人老爺，這便夠了，若想考個功名，至少也要再讀個十年?！?/br>
    “是?！庇螡h戈點頭道：“老師說得是?！?/br>
    孫輿又說：“你父倒是個極有才的，也常在流州士人中往來，得空就?？纯匆粦宀チT，你們沛縣的林家也出了一個舉子，乃是沛縣縣令的侄兒，這些都可熟絡著些?！?/br>
    游漢戈說：“謹遵老師吩咐?！?/br>
    游淼洗了手進來，也不客氣就在孫輿旁邊的位上坐了，挽起袖子泡茶，孫輿看了一眼，又說：“你呢，是個天資聰穎的?！?/br>
    游淼極會察言觀色，三言兩語中就知道孫輿青睞自己，青睞呢有青睞的說法，于是便笑了起來，尋思找點話說，片刻后只得說：“學生不敢當?！?/br>
    孫輿那嘴角帶著胡子抽了抽，游淼注了茶，以眼神示意，游漢戈便起身恭敬捧著茶杯，給孫輿奉茶，孫輿看也不看游漢戈，隨手接了茶，喝了一口時便放下茶杯，看了游淼一眼，頗有點啼笑皆非的模樣：“你父也算是用心良苦吶?！?/br>
    游漢戈從不慣和官場上的人打機鋒，聽到這話完全是云里霧里，但游淼卻是明白的，孫輿一看他擠眉弄眼，便知游德川的安排。

    解元上門拜謁，還捎個捐出來的舉人兄弟，就連孫輿平生幾乎也碰不到幾次這等好笑事。游淼只是無奈笑笑，沒說什么。

    “你聰明?！睂O輿把空杯放在桌角，食指敲了敲，目光望向院外，說：“卻是生性浮躁，須得好好磨練一番，才能成大器。近日有什么打算？”

    游淼想了想，說：“也沒甚么特別所想的，先在山莊里住著罷，閉門讀書，過幾年再說?！?/br>
    孫輿點點頭，說：“以后呢？你就預備著在山莊里住一輩子？”

    游淼思忖片刻，恭敬答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br>
    孫輿：“如何治國平天下？”

    游淼知道這是孫輿在考校他為人了，這時候千萬不能答錯半句，遂長時間思索，孫輿也不催他，便徑自坐著喝茶。

    良久的沉默。

    游淼開口：“治天下，以民為本，治天下就是治民，得民心者得天下?！?/br>
    孫輿沒有贊許，也沒有反駁，許久后點了點頭。

    “你呢？”孫輿又朝游漢戈說。

    游漢戈恭敬道：“孝敬父母，照顧弟弟，漢戈自知愚鈍，不敢有他想，父親也讓學生讀書，放開眼界，好幫著打理家業?！?/br>
    “你到齊家這一步，便停下了?！睂O輿胡子抽了抽，片刻后點頭道：“不過你說的也不錯，百善孝為先，也有說是一屋不掃無以掃天下，有這想法，已是難得?！?/br>
    游淼心中忐忑，不知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大了，觀察孫輿臉色，孫輿卻喝完那盞茶，朝游淼說：“我也不留你們了?！?/br>
    游淼知道這就算見完面了，忙和游漢戈起身告辭，孫輿又說：“讀書若有疑問，參不通透的上門來問就是，下回茶葉就免了。游淼，你當可常來?！?/br>
    游淼心中松了口氣，兩兄弟忙躬身道謝，便告辭出去，游漢戈出了門，說：“我得先回家去朝父親稟告，弟弟不若和我一起回去罷?！?/br>
    “不回去?！庇雾嫡溃骸皠e忙走，我先告訴你，也算給老頭子個交代?！?/br>
    兩人在院外巷子里站定，游淼說：“老師的意思，是讓咱們有事可勤來走動?！?/br>
    游漢戈點頭道：“是，自當常來的?！?/br>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沒懂，老師讓你先讀書，那些雞零狗碎的，比如什么字不認識，就不用跑來問他了，有教書先生都解答不了的問題，再上門來朝他請教，一是一，二是二，別怕露底，咱倆的底兒，他光看文章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br>
    游漢戈只得點頭應了。

    游淼本想再解釋幾句，但轉念一想罷了，反正游漢戈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做官，游德川也沒打著讓他做官的主意，只是捐個舉人，大兒子有點地位，接了山莊后也有名聲而已，便道：“你回去問老頭子，聽他的安排就是?！?/br>
    游漢戈說：“那你呢？一起回山莊去？”

    77、卷二 蝶戀花

    游淼道：“不了，我就在江城住一晚上，你回去罷?！?/br>
    游漢戈走了，剩下游淼與李治烽兩個，李治烽問：“回山莊么？”

    “話兒還沒說完呢?！庇雾档溃骸懊鲀哼€得繼續上門裝孫子，走，咱們去市集逛逛，也好采買點東西?！?/br>
    李治烽牽著馬，兩人在市集上逛了一圈，買了些小玩意，吃的用的，捆了一車，當夜游淼便在江城過宿，翌日天明時便起身，到孫府外頭去站著。

    開門時管家見到游淼先是十分詫異，繼而會心一笑道：“里頭等著，老爺還未起來?！?/br>
    游淼便進了側廳，自斟自飲，李治烽則在一旁伺候，游淼自己喝茶，拿了本扔在一旁的詩經翻了翻，又示意李治烽和自己一起喝。

    直到清早時分孫輿才起床，兩個婢女在給他梳胡子，聽得游淼天剛亮就在外面等候，遂滿意點頭，吩咐管家給游淼擺上早飯，吃過之后一老一小這才在廳堂內坐著，今日游淼才開始談文章，請教問題了。

    孫輿乃是流州士人出身，也曾當過十年京官，后調回流州任吏司官，一任便是十五年，慶朔三年的進士，與京師數名大儒都有交情。此次鄉試一看游淼卷子，便像是見了老相識，又喜他文性文心，便親點了他的解元。

    但以游淼的積累，自然還需再讀幾年的書，師生談了足足一日，游淼獲益良多，感覺不能再像一年前在京城混日子了。

    官場之道，讀書之道，為國為民之事，身為男人，都是得時時想著。

    游淼十分擔心趙超境遇，又談到高麗戰局，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將邊境之事拿來請教孫輿，然而話剛起了個頭，孫輿與游淼都十分驚訝。

    孫輿詫異的是游淼居然對邊境軍情了如指掌，而游淼驚訝的卻是，孫輿居然還會打仗！兵法，布局，孫輿一一分析得頭頭是道。

    “三十年前，我天啟繁盛之時?！弊詈髮O輿不禁感嘆道：“文官挎上弓箭便能上馬殺敵，提起筆就能寫折子，你看如今，還有幾個年輕人能做到？你能不能做到？如今的朝廷，大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只懂官樣文章，說到排兵布陣，是一竅不通的，否則十年前對決胡人時，也不至于招致慘敗?！?/br>
    游淼說：“學生是想學點東西，就是，哎……”

    孫輿悠然道：“為師自然知道你想學點東西，否則也不會今日再上門來?！?/br>
    游淼聽到這句夸獎，心里卻仍有點沉重，眉目間焦慮之色，都看在孫輿眼底，孫輿又道：“你要學兵法，學戰，這事急不得的?！?/br>
    “什么是勝？什么是負？什么是兵？”孫輿道：“莫小看了文官，真正的能臣，在朝廷中一個能頂百萬雄兵，你信不信？”

    游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