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在,老先生請進?!?/br> 老人年紀雖大,滿頭銀絲,可下盤極穩,緩步走進廳堂,那七八個人跟在他身后,個個站得筆直。 白準看見他也有些意外:“阿秀,上茶,八門主請坐?!?/br> 八門柳,高臺唱戲說書。 老人擺擺手:“七爺客氣,我退都退了,不能再這么稱呼,壞了規矩?!?/br> 阿秀很快端了茶來,還抓了些霍震燁買的點心瓜子擺在兩人之間,老人對她點頭:“多謝阿秀姑娘?!?/br> 他這么客氣,就是有求于白準,白準一向懶得同人說客套話,直問道:“楚老門主親自跑一趟,有何事?” 楚老班主苦笑一聲:“知道七爺愛清凈,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彼踔璞K,一直沒喝,深吸口氣,“八門丟了個戲班子?!?/br> 如今上海灘紅火的吉慶班義慶班和豐慶班,全是楚老爺子教出來的徒弟,幾個徒弟一人拉起一個戲班子,各有常駐的戲園子。 因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定下的規矩就是師兄弟們有飯一起吃,不許打擂臺。 今日你掛牌唱《定軍山》,他就唱《白蛇傳》,總歸有觀眾,占下了上海灘戲園子的半壁江山。 “丟了個戲班子?”白準按著茶蓋兒,蹙起眉頭。 唱戲說書跑碼頭,不說武生手的功夫,武旦那也不是好惹的,何況不是丟了一個人,是丟了一班人。 一個戲班子,內里又分七行七科,少說也得二十幾個人,一起丟了? 楚老班主臉皮一抖:“是我那個小徒弟,帶著一班人到鄉下唱戲,十多天都沒回來,我叫人去看了,那村上的人說,”楚老班主握著茶盞的手一緊,“說村里沒有來過戲班子?!?/br> 戲班子有去無回,鎮上的人連鑼鼓點兒都沒聽見。 白準聽了,茶蓋兒輕輕碰了聲茶碗沿:“唱的什么戲?” 楚老班主一點頭:“冥戲?!?/br> 戲臺班子唱神功戲唱冥戲那都是常有的,這種活,一般給錢都很大方。城隍出巡時,各門的玄扈臺都有獻戲,就是獻給城隍爺的。 至于冥戲,有錢的大戶人家,辦葬事或是祭祖宗的時候也會唱冥戲。 搭臺子上供果,臺上唱得熱鬧,臺下寂無人聲,那是唱給死人聽的。 楚班主的小徒弟繼承了八門,也是老江湖了,像這樣的戲,唱了許多回,不該回不來。 楚老班主派徒弟去找,接連派出去兩個,一個跟著丟了,一個無功而返,還惹了一肚皮的晦氣。 “那鎮上的人說,沒有戲班子去過,鎮上的大戶也沒人叫過戲,我想是不是沖撞了什么?!?/br> 那個去而復返的年輕徒弟往前一步:“我仔細問過,有一對賣唱的夫妻分明瞧見過吉慶班包船,看著他們坐船去了河對岸的?!?/br> 因是包船,船上坐滿了人,又放抬著許多樂器戲服行頭,沒那對夫妻站腳的地方,他們就等到第二天才去了響水鎮。 “我想請七爺,替我問一問,這些人可還活著?!背习嘀鲝男渥永锬贸鰪埣?,上面寫著十幾人的生辰八字。 白準接過來一看,挑起眉頭,失蹤的人中有好幾個姓楚的,還有現任的八門主。 八門立新門主,白準跟著師父到場恭賀過,白準承繼七門時,這些門主也都送禮辦宴。 這便不是件小事,八門沒了一個門主,余下七門道義上也該幫忙。 楚老班主求上門,一是不想立時就聲張給余下幾門知道,二是這種事,他也只有求助白準。 白準將楚老班主請進內堂,霍震燁也跟了進來,看他點香起壇,燒化生辰八字,線香要燃未燃,火星看著就要熄滅,但確實還亮著。 生死未卜。 “七爺,這是個什么講頭?”楚老班主滿面關切,那班里除了親傳弟子,有他的小孫子。 “半死不活吧?!?/br> 楚老班主一怔,半死不活?那地方又沒山匪水匪,死便是死,活就是死,怎么會半死不活? 楚老門主老著臉皮求白準:“我想請七爺去瞧一眼?!倍〝嗌?。 楚老門主求到門前,白準蹙蹙眉頭:“好?!?/br> 楚老班主差點給白準跪下:“七爺肯出山,我八門就承七爺的情,往后七門的事就是我八門的事?!?/br> 白準抬抬手,喝了口茶,有來有往那才叫人情:“楚老門主記住這句話?!?/br> 楚老門主正色點頭:“我這一把骨頭不中用,還有徒子徒孫們,七爺有事只管開口?!?/br> 吉慶班去的地方并不算遠,楚老門主推出那個順利回來的小徒弟:“阿生去過,給七爺帶路,至于余下的,七爺看著能過眼,能帶上就帶上?!?/br> 怪不得他帶了這么年輕的武生來,原來是早就打算好了。 霍震燁雖知道這是八門門中事,可白準走這一趟,他還是心疼,只是當著人,他一直沒說話。 白準搖搖頭:“一個就夠了?!比硕嗔烁鼇y。 “幾個人,幾男幾女,去了幾天,什么時辰坐上船,全都告訴我?!?/br> 阿生應下,定好了明天就走。 送走楚老門主,霍震燁悶頭收拾東西:“這種事該報給捕房警察署,就是撈尸那也有巡河隊?!?/br> 白準正指揮兩個紙仆替他收拾東西,抬頭看了霍震燁一眼:“柳大雖是三門主,但他是欺師滅祖,咎由自取,就算不幫,也沒人說什么。八門主是無故失蹤,既然求救,自然要管?!?/br> 不能叫人戳師父的脊梁骨。 臨走之前,霍震燁問:“阿秀跟不跟我們去?”阿秀雖然力氣大,但人生地不熟,情況又沒摸清,不能帶個小姑娘去冒險。 白準皺皺眉頭,阿秀呆在這屋里,有城隍神像就近鎮守,倒沒什么大礙,他不在時,也要阿秀看著閣樓上的壇子。 白準意念一動,對阿秀下令:“不許離開馀慶里?!?/br> 阿秀直挺挺站著,目光有一瞬間失神,白準這話印在她腦中,跟著目中恢復神采,乖巧點頭。 小黃雀舍不得它那兩只鳥,看看白腰朱頂,又看看紅嘴藍鵲,撲扇著翅膀飛到白準肩上,它要跟主人一起去。 白準要出門,他不跟鄰居待打招呼,霍震燁招呼個遍,還對小燕媽說:“阿秀一個人在家,還請吳太太照看照看她?!?/br> 小燕媽怎么會不答應,她心里感激阿秀得很:“那是當然的,霍先生只管放心好了?!?/br> 白準在車上等急了,霍震燁一上來,就瞥他一眼:“你倒真有個當爹的樣子?!?/br> 霍震燁把這當夸獎:“那是當然了?!彼€專程去醫院又找了一次許彥文。 阿秀極美,又如稚子般天真無邪,白準不肯把這樣的meimei放出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許彥文想到白準不良于行,阿秀又這么美貌,后悔自己態度激烈,可阿秀明明是愿意同他交往的,她也許不懂是什么是交往,但他可以教她。 教她讀書,教她識字,懂得這世上不是只有白家小樓,那一方天井。 霍震燁按住許彥文的肩,他覺得吧,跟小燕踢毽子都比跟許彥文在一起,要更吸引阿秀。 幾人上車往響水鎮去,阿生背著行囊,坐在前座,后座是七爺的坐位,霍震燁鋪了兩條軟毯子,讓白準舒舒服服躺在上面。 他們一早出發,黃昏時分到了響水鎮外的河岸邊。 鎮內要坐船才能進,車只能停在碼頭上。 河面生著一叢一叢連綿的秋荻,莖還透出綠意,花穗已經全白,隨風起浪,好像白茫茫落了一層厚雪。 因為這起伏的秋荻叢,站在河岸邊,隱隱只能瞧見對面立的石牌坊,上面模模糊糊刻著幾個大字。 連牌坊都能看得清楚,坐船到對面也就是半盞茶的功夫,這半盞茶的功夫,連船帶人就都不見了? 荻花自有一股清香味,因近水而生,香味中又帶些潮氣,霍震燁深吸一口氣,并沒有聞到血腥味。 他從口袋里拿出銅錢,順著河岸掃視一圈,什么都沒發現。 阿生來時就被太師父吩咐過了,一切都要聽白七爺的,牢牢跟著七爺,他便問道:“七爺,咱們不坐船嗎?” 白準的竹輪椅在土路上也暢通無阻,他手中一支竹杖,肩上停著黃雀,他闔闔眼:“不急,我們的船還沒來?!?/br> 阿生看了眼河面,岸邊分明停著擺渡船只,船上已經坐了一半客人,船老大搖了頭遍鈴,催促客人上船。 他上回就是坐這個船去了鎮上的,七爺怎么還說船沒來呢? 阿生心里打個突,又不敢說話,只好老實跟在白準身后。 等船老大搖第二回 鈴,就是立即要開船了,一對賣唱的夫妻匆匆趕上船,趁著坐船的功夫也唱小曲,三五個子就能唱一段。 船上人瞧見岸邊還站著人,有熱心的就沖他們招手:“趕緊上船,還有位子?!?/br> 白準坐著一動不動,船只便劃破水面搖走了,只留下一道水波推開浮萍的痕跡。 日頭一點點垂下去,水面上沒有船只要過來的痕跡,唱曲夫妻的聲音也隨著水越走越遠了。 就在此時,又一只窄船繞過白荻叢,晃晃悠悠搖了過來。 天將暗未暗,船頭點著兩盞紙燈籠,船老大笑瞇瞇的招呼他們:“客倌,坐不坐船?” 霍震燁搭在白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隨著水面微風,吹來一陣極淡極淡的腥氣。 作者有話要說: 霍·好爸爸·七:我就把這當成是情人游了 第47章 陰陽界 懷愫/文 白準點了點頭:“上船?!?/br> 那只船便搖出荻花叢, 輕輕靠在岸邊,船老大明明瞧見他們有這么多行李, 卻不下船幫忙, 只是坐在船頭,安靜等著。 斗笠下露出一雙渾圓的眼睛。 白準輕聲對霍震燁說:“你留下,不必進去?!?/br> 霍震燁都聞見了血腥氣, 怎么還會讓白準孤身涉險,他看看那船,這恐怕不是去響水鎮的船,起碼他們不會跟上一批客人到同一個岸口。 霍震燁將白準整個抱起來,貼在白準耳邊:“不許胡說, 你要去,我怎么可能不跟著?!?/br> 白準長睫微動, 擦過霍震燁的耳畔:“進去之后, 萬事小心?!?/br> 阿生什么也看不出聞不到,一手一只箱子,輕輕跳上船。 三人上了船,船老大便不再等人了, 他的這只窄船也只能坐下三個人,好像專為了接白準幾人而來。 長篙一撐, 船離開岸邊蕩向水心, 白準一改寡言的性格,他問:“船家,鎮上有沒有來過戲班子?” 船老大搖著搖著船, 蹲在了船頭,頭上頂著簑笠,夕陽中只映出一道半圓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