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門外車水馬龍人間煙火,門內一室靜謐,房梁上掛滿了紙扎燈籠,有大有小,寶塔式的蓮花式的。 牌樓羅列兩邊,紙人依次排開。 四方天井里還站著兩個人,一個“穆桂英”,一個“岳王爺”,披掛上陣,好像正準備唱戲,只是鑼鼓未喧,他們便一動不動。 等霍震燁往前走兩步,才看明白了,這兩個也是紙扎人。 他見識過白準做的紙木枷,當時看已經十分精致,雖是紙做的,可環環鐵鏈都能動,等看見這對演戲的紙扎人,才知道那紙木枷就是小玩意兒。 白準從內室出來,他聞見奶香味了,阿秀已經把蛋糕盒子打開,擺到桌上,拿出吃湯圓的勺子給白準。 白準一點也不客氣,挖了一大勺。 醉酒蛋糕一口送進嘴里,嘗出一點酒味,白準舒心的嘆一口氣,看了霍震燁一眼,目光頗為滿意。 霍震燁何時這樣拍過人的馬屁,就連對他大哥也從沒有過,被白準看上一眼,竟覺得有些暗喜。 白準吃了一半醉酒蛋糕,又吃起白脫咸奶油的來,霍震燁趁準時機,說道:“殺蘇曼麗的是柳二?!?/br> 要真是女鬼討債殺的,那墻頭也不會留下腳印鐵爪的痕跡了。 白準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只要沒有新鬼來告,就不關他的事。 霍震燁看他竟然還不關切,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準連吃兩塊小蛋糕,覺得有些膩,阿秀泡茶送上。 “你吃飽了撐得?”白準喝了半杯茶,嘴里才覺得舒服了,覺得這個綠茶配蘇式點心好,西式點心還是要配紅茶更好些。 “我就是好奇,你要怎么抓金丹桂?用符?用咒?”霍震燁自己給自己搬了張椅子,坐到白準身邊。 白準還沒被活人這么盯過,他橫一眼霍震燁,思考怎么把這人趕出去。 霍震燁看還惹不動他,他搭手撐在后腦勺,笑得洋洋得意:“對了,我看柳大估計是不會用你那個信封了,你得再想辦法?!?/br> 他話音剛落,就被兩個紙扎人抬了起來,一左一右抬著他,走到門邊。 霍震燁被兩個紙仆扔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霍震燁第一次被扔 關于整容:1912年的整容的出版物上就有墊鼻子開眼角割雙眼皮之類的 當時的男女電影明星整容成功還給醫生做廣告。 第8章 活無常 懷愫/文 兩扇黑漆木門“砰”一聲關上。 白準可不會嘴軟手軟,吃了霍震燁一盒蛋糕算什么,再多吃幾盒,也照樣把他丟出門外。 他本來也沒指望柳大能聽話,人可厭的一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白準繞到內室,屋中四壁都是紙竹架子,中間空出的一塊磚地上,立著一只紙扎的黑無常。 他把手上那頂黑帽給無常戴上。 黑衣青面,頭頂尖帽,手執勾魂鎖鏈,若不細看,還以為是廟中神像。 只是一雙眼睛不曾點墨。 白準姓白,又執掌七門,五花八門中人都稱他一聲白七爺。 有看不慣他性格行事的,就在背后叫他“活無?!?,就是因為民間尊稱白無常為白七爺。 俗話總是有點道理,世上沒有叫錯的外號。 白準叫這個外號,就是他行事詭秘,又喜怒無常,連門中人都忌憚他,若非必要最好不要見到。 時間太緊,白準只來得及扎一位,但有這位出馬,什么厲鬼也該拘回來了。 準備香案,擺上凈果鮮花,無常雖是冥府鬼,但也是神官,當然要用敬神的方式敬供他。 只等天色暗去,就點香請神,請他捉拿金丹桂。 白準做完這些,身上乏力得很,仿佛一大半的精氣神都被眼前的紙扎給吸走了,他連回房都力氣都不肯用,眼睛一闔,由兩個紙仆抱他進屋。 白準閉目養神,只盼金丹桂今夜就出來,讓無常用勾魂鎖鏈,趕緊將她帶走。 霍震燁被扔出門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大笑起來,紙鐐銬能變成真鐐銬,紙人能變成真人。 這事比他想像中的還更有趣,他站在白家小樓門前笑了兩聲,笑完又敲敲黑漆門,隔門對白準說:“明天給你帶意大利冰糕來?!?/br> 馀慶里有人家探出腦袋來,看見個衣著考究的年輕男人,在白家門口又笑又說話 ,長得這么英氣,難道是個瘋子? 霍震燁拍拍身上的土,晃著步子出馀慶里的長巷,坐進車中對司機說:“去捕房?!?/br> 大頭也該問出口供來了。 大頭還真問出來了,像他這樣沒背景的華人巡捕,在租界里除了肯干之外,沒別的路子能升官,好不容易碰上霍震燁,他干勁實足。 很快就排查出收錢賣房間號的服務生,那服務生嚇得面如土色,他不光賣霍震燁的房間號,他還賣了好幾個公子哥的房號,給錢多的還會替人開門。 “這種事情又不稀奇的嘍,送上門的肥rou,還會有人不要吃???” 他收錢收得開心,第二天出了血案,被叫到捕房問話,但他什么也沒說,還嚇得請假在家呆了三天。 眼看沒人問到,這才放心回來上班,誰知還是被捅了出來。 沒人知道他賣房號,難道是鬼說的? 除了服務生,大頭還問了蘇曼麗的丫頭老媽子,說她平時就看不起金丹桂,后來金丹桂的票數上來了,威脅到她的排名,她又視金丹桂眼中釘。 大頭問:“霍公子,這個有沒有用???” “有用,腳印采集和指紋采集結果出來沒有?法醫的驗尸報告呢?” “報告還沒這么快,腳印指紋還在采集?!边@里是公共租界,英國有一套,美國人也有一套,兩種指紋對比的方法都要做,宋總催了又催說是明天拿到結果。 “霍公子,就算采集出來了,要拿到哪里去比對???” 蘇曼麗不像金丹桂,金丹桂是又貪財又貪貌,蘇曼麗只貪財,年輕英俊但沒錢的,她從不交往。 供養她的那幾個熟客,不用對比,大頭都知道結果,肯定不會是他們,那幾個人肚大腰圓,根本爬不上屋頂。 霍震燁突然問大頭:“你說,這道士作法捉鬼是不是得在晚上?” 大頭怔住了:“???那應該是在晚上吧,白天鬼也不出來啊,不對不對,這個世上哪里有鬼啊?!?/br> 他說完好奇問道:“霍公子,您問這個干什么?跟這案子有關系嗎?” 霍震燁拍拍大頭的肩:“沒關系,瞎問問?!闭f完拿了點錢給他,“報告出來之前,咱們也沒別的地方要跑了,你拿這個請兄弟們吃飯?!?/br> 大頭不肯收錢,霍震燁就說:“你就當是替我請的,我晚上還有事兒,就不陪大家了?!?/br> 說完他出門去,等到天色將暗的時候,再一次敲響了白家門。 阿秀不開門,霍震燁也不著急,他看著手表,五分鐘敲一次,敲完就說一聲:“白先生,我來給你送禮了?!?/br> 每敲一次,他嘴角就再咧開三分,把白準攪得不得安生。 他輪椅滾到外間,一個一個打量滿屋子的紙人,想挑個強壯的出去,把霍震燁狠狠揍上一頓。 “白先生?開開門?!被粽馃盥曇艄Ь?,表情散漫,倚在門邊,伸手想摸煙盒。 門“呯”一聲彈開,霍震燁跳開一步,好險砸在他臉上,他摸摸鼻梁:“白先生親自給我開門啊?!?/br> “滾進來!”白準說完轉身進去,霍震燁一趟一趟的搬東西。 先是答應了白準的意大利冰糕,然后又搬進來一臺大喇叭留聲機。 “這個是冰糕,比冰棒軟些,比冰淇淋硬一點,你嘗一嘗?!?/br> 盒子一打開,涼絲絲的奶香味鉆進白準鼻尖。 因為冰糕容易化,霍震燁還買了一桶冰,用油布隔著冰糕盒子,做了個簡易冰箱。 他還帶了全套的西式茶點餐具,給白準切了一塊,擱在燙金小瓷碟里,一只小金勺放在一邊:“白先生請?!?/br> 白準看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聲,要是不好吃,還把這人扔出去。 “要不要給這位小姐切一塊?” 白準微瞇著眼睛,舌尖刮著醇香奶霜,揮揮手說:“她不用?!?/br> 霍震燁又搬來留聲機:“這個插上電就能用,《滿江紅》《天門陣》你想聽哪段就能放哪段?!?/br> 他下午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兩個紙扎的岳飛穆桂英了,一面驚嘆白準的技藝,一面又覺得他這人怪有趣。 對誰都擺出一張生人勿近的面孔,可又這么怕寂寞,扎紙人擺出唱戲的樣子來,跟小孩子玩小兵人也沒什么差別。 白準不會用這東西,他也不問,想著等霍震燁走了,就把這東西扔到閣樓上去。 他吃完一塊冰糕,示意阿秀再切一塊。冷淡問道:“說吧,你又想干什么?” 霍震燁說:“告訴我,我們在哪里見過?!?/br> 白準瞥他一眼,他雖然不記得他了,可這癩皮狗的性子倒沒改。 “你不說,我就天天都來問,問到你肯說為止?!?/br> 他偏要問,白準就偏不肯說,又哼一聲:“隨你?!?/br>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八月夜沒這么早安靜,家家戶戶都搬把竹椅子到弄堂里乘風涼,鄰居的閑言碎語從弄堂口響到弄堂尾。 白準一直等著。 沒人招待霍震燁,他就自己找了把椅子歪在上面,等的無聊,仰頭打個哈欠。 他眼睛一閉上,屋里擺著的十來個紙人就都齊齊轉過腦袋,白洞洞的眼眶盯著他看。 等霍震燁再睜眼,紙人們又都轉過頭去。 霍震燁耳朵尖,總能聽見紙竹摩擦的聲音,幾次之后就疑惑起來,他張嘴假裝打了個哈欠,然后睜大眼睛看向四周。 紙人轉過的腦袋來不及轉回去,被抓個正著。 霍震燁盯著這些紙人,紙人們也盯著霍震燁,雙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白準坐在輪椅上咳嗽一聲,紙人一個挨一個的扭回原樣,屋里又恢復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