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看得起,看得起,是我土老財?!?/br> 碧瑩轉身去廚房拿了兩網兜的桃子,擱在背簍里,囑咐鈞安:“幫mama一個忙好不好?送點桃子給梁柳阿姨,還記得阿姨家在哪兒吧?” 鄭達遠拿著背簍狐疑:“梁柳上回幫家里多大忙,你就送幾顆桃子……” “這不是仲平在身邊,我磨不開嘛,好不容易趁他開小會,抓緊時間讓鈞安送去,等以后下山,有的是時間謝她?!?/br> 小家伙一聽去梁阿姨家,恨不得立即搶過背簍,梁阿姨家的巧克力可多了,吃不了還能兜著走,這可是個美差,“記得,記得?!?/br> “慢點跑,早點回來,別麻煩你梁阿姨?!?/br> 這可由不得碧瑩,鈞安出了何家別館的大門,一通撒丫子快跑,只恨少長兩條腿,不停打著如意算盤,拿五條三角巧克力好了,太妃糖抓三捧,軟心巧克力不知道今年阿姨帶沒帶,如果有就拿一盒,拿太多也不合適 “鈞安,鄭鈞安!”,何仲平一拐彎就瞧見外甥在前面跑得跟個瘋兔子似的,送雞毛信都沒他急。 鈞安哪里顧得上和他多說,頭不帶回地接著跑,“舅,不說了,我媽讓我快點?!?/br> 這小子跑傻了,再快能有汽車快? “上車,我帶你去?!闭f著將車開到鈞安面前,他只得無可奈何爬上副駕。 “先跟我去一趟你梁阿姨家?!?/br> 鄭鈞安磨嘰半晌,說:“我也是去梁阿姨家?!?/br> 自那天在家中碧瑩一語中的,何仲平往返別館便不再繞路經過北德樓。如實說,想到小樓,想到樓里的人,他的心好似火燒火燎般難受,糾結不出一個結果,出此下策,只能躲一躲。如今遠看二樓露臺,曾經翹首以盼的身影出現,卻不知如何面對。 沒等車停穩,鈞安扛著背簍就跳下了車,梁柳早早為舅甥二人打開了屋門。 “阿姨,屋子里為什么有一股糊味?” “阿姨燒飯燒糊了?!?,梁柳幫鈞安卸下背簍,下意識地抓抓頭發。 “燒稀飯也能燒糊?”何仲平看著茶幾上一碗摻著幾片青菜葉子的白粥直皺眉頭。 “舅舅你說得不對,阿姨燒的是菜飯,阿姨最喜歡吃菜飯?!?/br> “你也該請個保姆?!蓖B爡菋尯捅态撜務撍膹N藝,以為是女人嘴碎,今日一見,哪知她堂堂杏林圣手卻不能料理蔬菜禽rou。 她似乎不大有耐心聽取他的建議,“只不過燜飯時睡著了,謝謝何長官建議?!?/br> 何仲平看看手表,三點十分,她這吃的是哪頓的飯。從前教訓碧瑩,天下找不出比她過日子更胡鬧的女子,如今看真是他孤陋寡聞。 “差點忘了正事,老許的兒子要馬蜂咬了,請你過去看看,我送你過去,趕緊走?!焙沃倨侥闷鹞宥饭裆系乃幭渚妥?,梁柳像沒聽到似的,依然專心致志地和鈞安一起蹲在玻璃柜前挑巧克力。 “鈞安別纏著你梁阿姨?!?/br> “不去。何長官若是怕中間人難做,我打個電話回許家就是了?!?/br> 何仲平對她這幅做派束手無策,想著走的時候許紹華哭爹喊娘地叫疼,急得一把拽起她,“至少是條人命?!?/br> 她背過身不響。 他拉拉梁柳的胳膊,湊近了,壓低聲音,快是哄著地說:“氣性怎么這么大?跟一個小孩還計較,完事我讓老許給你賠禮道歉?!?/br> 什么辰光見他伏低做小過? 她只覺得心軟得像一灘水,他說話間的吐氣噴在她耳后,癢癢的,嘴里再也說不出強硬的拒絕。裝作勉強似的,點點頭。 “舅,我能自己回去了不?”鈞安扯扯何仲平的褲腿,懷里的巧克力一不留神掉下一兩根。 “被蟄有多長時間?”梁柳夾完胳膊上的毒刺,開始幫著許紹華擠毒液。 “有半小時……哎喲,哎喲,疼疼疼……” 兔崽子嚎了一下午,吵得何仲平腦仁疼。 陳鳳英心疼起寶貝兒子,語氣顧不上緩和,“你輕著點,會不會擠!” “你給我閉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看看兒子被你教的什么德行!”老許著急上火,滿頭大汗,平時比算盤珠子還會轉的一雙眼睛,現在氣得兩眼發直。 梁柳看他嚎叫的力氣這么足,受傷已經過半個小時,不過傷處中心起了風團,大約清楚是小赤佬嬌生慣養,小題大做罷了。欲看另一處傷勢時,許紹華一只手悄悄捻起拔下的毒刺,一舉扎入梁柳的手腕,所幸何仲平手快,反手別著他的胳膊,小赤佬的jian計這才沒得逞。 何仲平劈頭給他一個脖拐,“不知好歹的東西!” “這是毒刺,被扎的人兩個小時內臉會腫成豬頭,嘴腫得像兩根德國香腸,五個小時內喉頭水腫以致窒息,令郎病入膏肓,許太太另請高明罷?!毕氩坏皆S紹華真是條毒蛇,雖嚇了一跳,梁柳仍面不改色地向陳鳳英宣告她兒子死期不遠,隨后慢條斯理地收拾起藥箱。 “娘,你可得救救華兒,嗚嗚嗚嗚……”許紹華只差翻白眼昏死過去,抖如篩糠,恨天妒英才,燒蜂巢取蜜,哪知燒了馬蜂窩,自尋死路。 陳鳳英嚇得一屁股坐地上,她往日不曾短缺過供奉的香火錢,《金剛經》抄滿百卷,早晚功課不敢懈怠,定時齋戒,兒子的長命鎖也是找名僧開光,怎會落得今天的地步?一定是去歲私吞慈濟會善款的業力太重,佛祖慈悲啊,她那時是財迷心竅上了李太太的賊船,要知道虎疫能死幾百人,她哪里敢造這么大的孽。阿彌陀佛喲,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切禍事都是因我陳鳳英,與我兒子無關,我也只貪了一條金項鏈的錢,那李家夫婦才是官民通吃,李局長克扣上頭的控疫的公款,手下人層層剝削,要報應合該從李家開始。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好在許宗祥是個明白人,連忙追出房間,問:“梁醫生你看犬子這病……” 第六章 怒火 上 “熱不熱?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顏色顯白?!?/br> “死不了?!?/br> “那就好,那就好。改日我一定帶紹華登門,道謝道歉都少不了?!?/br> 梁柳回頭,自下往上打量許宗祥,看得他心里發毛,說:“道謝就免了罷,要謝就謝馮雁回?!?/br> 許宗祥干笑兩聲,摘下眼鏡,擦擦額頭的汗,附聲道:“梁醫生說得對,你們夫妻同心,謝誰都一樣嘛?!闭Z畢親自送梁柳下樓,三人走至一樓樓梯拐角,恰巧聽到原本作陪陳鳳英的幾個女人嚼舌。 “她天天傲個什么勁,還不是要自己賺錢?!?/br> “我看她是假清高,內里不知道有多sao,男人不就喜歡這樣的嗎?” “馮公子真是可憐吶,攤上一個不會下蛋的女人,怪不得伐給鈔票,不劃算的呀?!?/br> 何仲平站她身后,看她脖子后的青筋都突了起來,兩手緊緊攥成拳,指關節泛白。這回她真是怒火中燒,之前許紹華做得再過分,她臉上總是淡淡的,不曾如此刻怒形于色。心想勸勸她犯不著和這些小娘們兒生氣,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老許站在旁邊,他委實磨不開臉。 梁柳貫不怕這幫長舌婦,安之若素地下樓,三個女人立即不敢出聲。她站到客廳中心,不卑不亢地說:“你們說得對,我沒什么可傲的,也就比你們強一點:靠自己吃飯。不用每天看丈夫臉色,回娘家看兄弟父親臉色,眼饞別人掙錢就造謠。我是不會下蛋,下蛋的都是雞。至于男人都喜歡我這樣的,謝謝你們抬舉,我知道,受男人欣賞的女人總會遭到同性的嫉妒。不過我很滿意我的家庭,并沒有離婚的打算?!?/br> 說罷,梁柳直接走出大門,不愿多留一分鐘。何仲平想她氣急了,估計連他也怨上。果然梁柳沒有坐回門口的吉普車,轉個彎向下山的小路走去??v然他有一萬個不放心,面前幾雙眼睛看著,加上三個娘們兒的嚼舌,他斷不敢敢此時追出去,一來他的顏面盡損,二來坐實了梁柳偷腥的謠言,只好隱忍不發。 今天的家丑全被何仲平一個外人聽去,況且何仲平與他是平起平坐的關系,許宗祥面子上更掛不住,裝出一副身心俱疲的樣子,癱坐在沙發上道:“何兄的恩情許某銘記在心,今日犬子病中不便,見諒?!蓖嶂^對陳鳳英請來的嚼舌娘們兒說:“還請諸位回去罷?!?/br> 遠方水泥灰的天空深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門前的兩只燕子來回低飛盤旋,如大地上所有生靈期待那樣,一場痛快的夏雨將至。仲平應該為自家院子里的枇杷樹高興,整日的酷暑暴曬使枇杷樹葉低垂,向陽一面的葉片開始失水皺縮,顏色呈現焦黃。過去的日子他常常擔心這課枇杷樹的生長狀況,他的喜怒哀樂仿佛為這課枇杷樹所系,一絲絲風吹草動都令他擔憂不已。如今他希冀這僅僅是虛張聲勢的雷電,倘若那棵樹有閃失,他恐怕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仲平計劃先擺脫她們,梁柳走的是小路,車輛不能通行,先找一個隱蔽處停車,再抄近道尋她。 “何長官,你看天快下雨,我們幾個都是跟你順路的,一起走好不啦?”臉像抹豬油的甲太太拿胳膊肘抵何仲平,說話嗲聲嗲氣,方才就是她罵梁柳不會下蛋,氣得仲平咬牙切齒。 “是的呀,馮太太坐的了你的車,我們坐不了嗎?”乙太太用食指勾勾他胸前的口袋,末了眼皮翻來覆去送秋波,咬著下唇一副欲語還休的賤樣。 事情扯到梁柳身上,何仲平難免畏首畏尾,怕他人多心。尤其是在長舌婦面前,他不好推脫,大方地請三位上車。一路上嘰嘰喳喳,她們說話尖聲尖氣,滬語講得極難聽,像嘰里咕嚕說鳥語,與梁柳說的上海話截然不同。 她說起滬語,真真是吳儂軟語,輕聲慢言,他雖然聽不懂,但是也知道幾句“儂”、“伊”、“好的呀”,每次她講上海話,人也不似平素要強固執。他最喜歡她說“覅”,嘴唇微微上撅,分明是拒絕的話,語氣聽來卻像撒嬌??上煌T雁回講滬語,畢竟方言要兩人對話,她身邊就馮雁回一個家鄉是吳地的人,他們談話自有一種親密無間感,旁人無論如何摻雜不進。 他們聊天講到有趣處,梁柳笑得直捂肚子,無力地倚在馮雁回的肩頭。兩個人頭貼著頭,頃刻仲平耳里只有他們哈哈的笑聲,想逃也逃不掉。去年他一頭陷在單相思中,馮雁回不早不晚來消夏園,他和梁柳帶著鈞安在南街買冰鎮石涼粉吃,付完錢端著兩碗石涼粉出店門,梁柳已經跑到樹蔭下歡迎她久違的丈夫。他永遠不會忘記彼時的情景,馮雁回穿著灰綠色的軍裝襯衫,摘下寬沿軍帽為梁柳扇風,笑道:“熱不熱?你今天穿的格子裙老好看的,顏色顯白?!币蛔祓ゐず膰Z,任誰都能聽出他說得艱難。 他似乎一直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多余的人。 他認命地想,這份擁擠隱晦的愛再一次驗證了他對自身命途的悲觀預測,永遠的多余,永遠的不合時宜。 山風吹斜雨絲,空氣中夾雜些許土腥味,天空中央泛著烏灰色,而遙遠的邊際則是慘白一片。若此時能從對山俯瞰,葛山便像是被一層雨幕包圍。兩道閃電劃過天穹后,雨勢漸猛,硬幣大的雨滴砸在人的額頭,鈍鈍地疼。仲平暫借小教堂的屋檐躲雨,不禁自責今天的禍事全是怨他多管閑事,憂心忡忡地望著曲折濕滑的小徑。距它一臂之遙的是幽深的濃綠山谷,他內心中擔憂恐懼和一種心有靈犀的感應膠著,他隱隱相信她不會為蠢人置氣而犯險。 十字形哥特式的平房教堂是信義會集資所建,房前的尖塔接受著各國基督教徒的虔誠祈禱,葛山和基督教有著不解之緣。眼下山上五百多棟萬國建筑,追根溯源起自于一位挪威的宣教士來此地傳福音,發現葛山鐘靈毓秀,尤其是夏日山上格外涼爽,于是圈地蓋房。隨后各國宣教士、周邊地帶的洋行商人紛至沓來,三十年間竟成就一個萬國消夏園。 天藍色的尖拱形小門內傳來女性的歌聲,并非唱詩,僅僅是單聲吟詠,卻無比莊嚴神圣。歌聲漸息,緊接著是一陣舒緩輕盈的鋼琴聲響起,如溪水般清澈暢快,流淌過他焦躁的心上,洗去所有的不安痛苦。何仲平扒著門縫窺視教堂內部,布道臺上站著六個比鈞安大一些的洋人女孩,歌聲原來出自她們口中,而她們右邊坐著彈琴的人正是梁柳。 石涼粉和冰粉差不多,用石花籽做的。 第六章 怒火 下 人生似一截點燃的蠟燭,年年歲歲過去,風月柔情如燭身隨之減半 何仲平坐在后排的長椅上,靜靜看著梁柳半蹲下擁抱一個金棕色頭發的小女孩,來回摩挲她的腦袋,似乎耐心地安慰著她。 “真好聽?!?/br> 梁柳微楞說:“我也沒想到能在這里聽見,這是中世紀的圣詠,那個穿藍裙子女孩的父親是這里的牧師,他教孩子們唱的?!?/br> “看起來你和這些小孩子關系很好?!?/br> “她們都是美文學校的學生,剛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親去年這個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難過……”梁柳說“非?!睍r加重了語氣。 “你總是這么有愛心?!?/br>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罷了,我的母親也很早離開我??赡軗肀ё屓擞X得我很善良,那只是個會讓對方好受一些的動作,和吃藥打針一樣正常,人是需要擁抱的動物?!?/br> “你好像很抗拒別人夸你善良,對嗎?” “因為我確實不是宅心仁厚,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誰都幫不了誰。真正善良的是傳教士們,還有修女,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來到葛山,一籃一籃地運砂石蓋樓,辦校教書。在西南地區,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們開救濟院,無償照顧病患,最后甚至染病身死?!?/br> “你信過教,你能告訴我他們是為什么這么做嗎?” “很簡單,信仰,他們愿意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許你有?!?/br> 這是兩個離何仲平至近至遠的字,他不可能沒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義,是三民主義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進北伐的隊伍??勺叩浇裉?,他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混官場,應付工作,保一份養家糊口的差事,他厭煩透了上頭的多疑獨裁,他對沒完沒了的政治斗爭感到疲倦,他鄙視那些拿武力解決問題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氣的事是睡前讀一會兒明史。 他的信仰沒有錯,是他的選擇錯了,他合該做一個本分的教書匠,站在三尺講臺上,每天讀讀經史,教教學生,一輩子平淡如水度過。 這和行船道理類似,已經漂過汪洋大海、激流險灘,回去比繼續前行更難,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無奈之舉。 “謝謝你看得起我?!?/br>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水痕,兩人寂靜無言,瀟瀟的風雨聲又好似代他們說盡一切,女孩子們再一次哼唱起圣詠,空靈的歌聲回蕩在這座哥特式的建筑內,不遠外的月湖濃霧在水面上升騰,大地是無數交錯疊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螞蟻般渺小的人們都是生活的耶穌,受無窮難,嚴刑拷打,不得掙脫。 室外雨歇,何仲平擔心別人看見他們一起從小路回來生疑,主動提議請梁柳先回去,碧瑩托他捎點火柴回來,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賭氣也是這般,兩人僵持在小教堂門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別,兩人再相見也許是猴年馬月,于是努力說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臨走前,她很珍重地說:“何長官,多保重?!?/br> 何仲平來不及說些賠罪的話,瞧她邁著步子已走出三米遠,他低頭看他沾滿泥點的皮鞋,腳邊的水坑因她走過的風顯現一層水紋,空氣中有濕潤的植物的氣味,遠方飄來令人心醉的薩克斯樂,那是今晚美國人俱樂部舞會的預熱,男男女女將在五角形的小廣場跳交際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屬于這支縱情開懷的隊伍。他們曾經也像這樣消遣過青春時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點燃的蠟燭,年年歲歲過去,風月柔情如燭身隨之減半,憂懼不安似燭淚愈積愈多,哪天一場大風刮過,蠟燭不定受不住,自己就滅了。 第七章 死訊 上 馮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馮叔,畢竟連我也不再年輕了。 榮字第15972號 茲有淞滬警備司令部參謀長馮雁回于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箲痍囃?,忠貞為國,殊堪矜式,特頒此狀,永志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