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玄明大師說他窺見了零星一點未來,語氣甚為不安。他告誡蕭滿,定然會告誡枯澹寺,佛門必當引起重視。 如此關頭,道門佛門聚首,蕭滿不認為會和魔佛無關。 聽見蕭滿的分析,晏無書笑著贊同:“小師叔聰明?!?/br> “何時何處?”蕭滿問。 “應該就在明晚,地方還沒定下?!?/br> 蕭滿“嗯”了聲,重新垂下眼皮。 他有一種預感,說不上壞,也算不得好,心中涌出的感覺甚為古怪,辨不清道不明是什么。 這時阿禿湊過來,用腦袋蹭了蹭他臉頰。 一夜無話,翌日晝陽初升,蕭滿從山澗旁起身,來到一處一眼可將日月廣場收盡眼底的高峰。 廣場上已有不少人,根據門派宗寺各坐一番,四散在外圍的,則是散修和游僧。 山雀按照曾經的習慣,從林子里摘了個果子送給蕭滿。夫渚見了,立刻湊過來討要,蕭滿便喂給它,孰料山雀生起氣來,不住拿翅膀拍打夫渚的腦袋。 蕭滿垂目看它們倆打鬧,晏無書抱起手臂,靠在一旁的樹上,低笑出聲。 日頭漸漸升高,至辰時,一位枯澹寺的僧人走到廣場正中,誦一聲佛號,一番述說,宣布論道開始。 有個游僧搶在最先起身,洋洋灑灑說了一連串,話音落罷,立時有人開口辯駁。兩人論辯之間,四方亦起竊竊私語,或贊同其一,或反駁其一,或兩者皆不認同。 便是這樣一場你方說罷我方開口的論道,爭論不休,聲音不止,甚至半空中能看見激動說話時噴出的口水,吵鬧之間,卻也不失其秩序。 天氣逐漸變熱,不過修行之人不受寒暑侵擾,論辯一直在持續,誰也不讓誰。 高峰之上,晏無書往在蕭滿頭頂上撐了把傘,抖開折扇,一會兒給自己扇一下,一會兒將風扇向蕭滿,言辭之間,頗為感慨:“不愧是修佛之人,真會說啊,你看我們這些道門子弟,只會坐在一旁聽,或者打瞌睡?!?/br> 蕭滿掃了眼那幾個坐在后排,不住往前點頭的孤山子弟,平靜道:“修行的側重不同?!?/br> “若當年你沒去白華峰,會繼續修佛嗎?”晏無書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蕭滿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好一陣,于日月廣場上的論道出現暫時的僵局,雙方誰也尋不出東西論證自己或反駁對方,四下一片鴉雀無聲時,回答晏無書:“佛在心中?!?/br> 晏無書垂下眸,細細思索這四個字幾許,道:“意思是你現在也沒放棄修佛?” 蕭滿看了眼站在身側,頭上頂著一只山雀的夫渚,語氣淡然:“并不沖突?!?/br> “說來也是?!标虩o書若有所思道。 卻也不妨礙他一番想象,若蕭滿修佛,代表某宗某寺到這集會上與人論道,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這個伶牙俐齒的小鳳凰,大概能簡短一語,噎死眾人。 恰在這時,闃然一片的日月廣場上,有個極年輕的人站起身,朝四下一禮,就方才爭論之觀點,道出自己的見解。 他以一則故事引入,由淺而深,引人入勝,漸漸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就連那幾個打瞌睡的孤山弟子,都抬起頭來,聽他說話。 時間就在一人講述,眾人聆聽中悄然流逝。 僧人的面容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尚有幾份稚嫩,語調卻平穩深沉。待暮色四合時,他道完最后一語,雙手合十,朝四座執禮,轉身離去。 過了許久,人們方回過神來,抬眼一看,驚覺周身籠罩在昏暗之下,光線變得有幾分不真切。 “當真是妙語連珠啊?!睅孜荒觊L的僧人忍不住贊嘆。 晏無書聽見此話,靠在樹干上,抬手掩面,慢條斯理打了個呵欠。 忽見一人來到踏風行至高峰上,落定于蕭滿身側,淡青色衣角輕轉回旋,他單手持琴,白緞蒙面,對蕭滿道:“那是個游僧?!?/br> 蕭滿不驚訝別北樓的突然到來,蹙起眉,語氣鄭重問:“哪里來的游僧?” 別北樓道:“不清楚具體地方,只聽說來自北邊?!?/br> 北? 聽見這個方位,蕭滿不由握緊手中的小葉紫檀珠串。 “怎么了?”別北樓看出蕭滿神情,語帶擔憂。 “沒什么?!笔挐M垂下眼,“只是覺得這個僧人……太會說話了?!?/br> “的確如此,我已叫同門幫忙盯防?!眲e北樓道。 “藥谷弟子在這種場合中,行動比我們方便?!笔挐M將小葉紫檀手串戴回腕間,低聲道謝,“多謝?!?/br> 別北樓微微一笑:“不客氣?!?/br> 從樹上摘下幾片葉子喂夫渚的晏無書冷冷一哼,走到蕭滿身旁,拉起他的手腕,道:“回去了?!?/br> 話畢向前一踏,拉著蕭滿行至風中。 日已落,第一日的辯道結束??蒎K乱札S飯款待眾人,孤山弟子們都去了,客舍總算清靜幾分。 比之昨日,方池里的荷花蔫了一些,山雀見蕭滿目光落在那處,拍打翅膀飛過去,但荷葉拖不住它的重量,徑直往下一沉,它連忙蹬腿,撲騰幾下翅膀,去到旁邊的樹上。 晏無書指尖亮起一點幽光,手指上下翻動,將光芒捏成一朵盛開的荷花,舉到蕭滿前方晃了晃,然后將手移開,湊到他面前問:“你在懷疑那年輕僧人哪一點?” 蕭滿仍坐在那長廊上,見晏無書的臉在自己視野中放大,立時后挪數尺,冷聲道:“每一點都懷疑?!?/br> “你特地問了他的來歷,別北樓說他從北方來后,你表情有些許的變化?!标虩o書追上前,不過這一次,沒有貼太近,而是隔了一段距離,規規矩矩坐在蕭滿對面,道出自己的分析。 “你在意的是北方。我的猜測可有錯?” 蕭滿垂眸不言。 “為何在意北方?”晏無書疑惑問道。 “直覺?!笔挐M回答,緊跟著對他拋出問題:“你又覺得這個年輕僧人如何?” 晏無書玩著手上的荷花,低聲道:“太會說話了。這樣的一個人,在江湖上怎會沒有名聲?” 蕭滿心道亦然,卻不在年輕僧人這個話題上過分糾結,因為光是坐在這里思索,沒有用處,便問晏無書:“商議地點定好了嗎?” 蕭滿在孤山,空有一個讓人仰望的輩分,但無甚地位,沒有實權,這等事宜,不會特地通知他,所以只能問眼前的人。 “這回代表孤山的是你的朋友談問舟,談峰主還沒將地點告訴我?!标虩o書故意將某幾個字的音量咬重一些,“不過不急,我去問他?!?/br> 他話語中的“去”,并非自己去,袖子一揮,慣常用的那把天地潮來便飛向云間,尋談問舟去了。 以飛劍同談問舟對話,須臾,得到答復說,兩刻鐘后,在苦荷院。 月出東山,一寸一寸升向中天,今夜的月不同于初至那日,月半圓,泛起的光明亮耀眼。 蕭滿坐在院中,捏了一道法術,給暗閣下去一道命令。漸漸的,孤山弟子們陸續歸來,便起身,往苦荷院行去。 在這里,他又見玄明大師,雙手合十執禮。 玄明引二人入院中,大昭寺和枯澹寺的住持都在,幾人閑談片刻,去到屋中,等待各門各派掌門或長老到來,開始商議。 眾人都到得準時,一些門派還攜了弟子。蕭滿粗略一算,孤山來人竟是最多的,有談問舟、元曲,以及另一個他不知曉名字的長老,加上他與晏無書,總共五人。 枯澹寺住持主持這場商討會議,他手捻佛珠,誦一聲“阿彌陀佛”,道: “三個月前,巨靈山秘境中所發生的事情,想必在座各位都清楚。那是紅焰帝幢王佛的追隨者——無世凈宗的余孽所為,目的是請回紅焰帝幢王佛?!?/br> “這紅焰帝幢王佛,曾在人間開過一次殺戒,引得生靈涂炭、血流成河,佛門各宗各寺聯手,堪堪將其誅滅。這樣的人,不,這樣的魔,我們絕不能讓他重新降臨人間?!?/br> 長桌另一端,道門中有人攤手說道:“但你們佛門將無世凈宗的一切都燒毀了,事到如今,我們除了他們功法叫什么名字,信奉的這尊魔佛姓甚名誰,旁的查不出半點線索?!?/br> 很快又有一人道:“也曾向你們佛門探聽,你們也說不出什么,這要如何阻止?” 這話是事實,枯澹寺住持無以辯駁。他與大昭寺住持,玄明大師等對視一眼,欲說什么,卻聽另一種聲音響起: “集我們各大門派之力,都尋不出什么線索,當真有人掌握了讓這魔佛復活的方法?” “魔道之人,年年都搞血祭,邪教教派,半數都喊著要請回魔佛,這些年來,有誰成功了?” “如今已過去三月,江湖上唯有小打小鬧小風波,紅焰帝幢王佛與無世凈宗那群黑袍僧,連影子都尋不見,依我之見,是你們過于杞人憂天了?!?/br> 持這種意見的不乏道門之人,連幾個佛門僧人也跟著點頭。大昭寺住持抿唇幾許,起身道: “北國皇室耳目摘星客于一夜之間拋棄所有據點,這是該如何解釋?” “南北兩國正在打仗,此事自然與這種塵間俗事有關?!背址瘩g意見之人道,“我們修行之人,管好自身便是,少和凡塵人間牽連!” 長桌盡頭,一人誦了聲佛號,道:“這三個月中,我們一直致力于尋找與紅焰帝幢王及其追隨者相關的東西,卻根本搜尋不到。若你們當真認為這位魔佛有可能重新活過來,危害人間,請拿出證據?!?/br> 元曲坐在晏無書身側,看見這些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嘴臉,眉頭擰了又擰,此刻終于忍不住,怒而拍桌起身:“此等危及人間之事,要從一開始,就做好最壞的應對?!?/br> 卻見斜對面的倚天派長老冷冷一笑:“說到人界安危,那你們孤山包藏妖族,又該如何算?” 誰曾想倚天派會在枯澹山挑孤山的刺,元曲當即瞪圓了眼。 倚天派長老將目光對準一直垂眼玩折扇的晏無書:“別說你們沒有,巨靈山秘境中,陵光君的弟子曲寒星,可是當著眾人的面,化出了原身?!?/br> 頓了頓,補充道:“是只虎妖?!?/br> “他是為了救人?!北倍放杀M天南開口:“當時巨靈山秘境中,所有人都能為他作證?!?/br> “誰能說清他救人背后藏著的目的?”倚天派長老道,“連流月君都愿意開口為他說話,豈非正中他妖界下懷?” 繼而又言:“妖族覬覦我人界山河,并非一日兩日之事。巨靈山秘境之前,可以算作孤山無知,被妖族使了伎倆蒙騙住了。但巨靈山秘境之后,江湖中人人盡知那曲寒星身份,可你們不僅不將他逐出門派,更連處罰都無!敢問孤山,這樣包容一個妖,是有什么打算?” 言語之間對孤山的諷刺極多,談問舟輕搖羽扇,慢條斯理開口:“我派并非沒有招收妖族弟子的先例?!?/br> “那是與妖界大戰之前?!币刑炫砷L老道,“兩界公開表明對立之后,道門佛門,沒有任何地方再做出收納妖族的舉動!” 元曲暴跳如雷,蕭滿面無表情,晏無書低著頭,看不出在想什么。對面的倚天派卻是一個二個皮笑rou不笑。 玄明大師出聲打圓場:“阿彌陀佛,兩界已相安無事多年,或許可以借這個機會,同妖族改善關系?!?/br> “大師認為妖界也是這樣的打算?”倚天派反問。 枯澹寺住持道:“這次各派聚首,為的是紅焰帝幢王佛一事,孤山那名妖族弟子……” “當真以為妖界和紅焰帝幢王佛無關?”倚天派長老打斷他的話,偏首看向身后的弟子,下巴一揚,道:“吳銘史,將你在巨靈山秘境中所發現的,給眾人一觀?!?/br> 這名弟子面色立時變得緊張,似害怕什么,倚天派長老目光一凜,菜朝這位長老拱手一禮,又執禮于其余門派之人,上前一步,自乾坤戒中掏出一枚留影珠,置于桌上。 蕭滿曾在巨靈山秘境中見過這個吳銘史。 下一刻,數道光芒從留影珠上射出,但見虛空之中,多了一幅畫面。 畫面中是一個幽暗昏黑的山洞,身著明黃衣袍的人一閃而過,緊跟著,視線一轉,出現一群黑袍僧人。 留影珠不留聲音,他們交談了什么,聽不清楚,卻能夠看見一番你來我往的談話之后,黃衣人從黑袍僧手中接過一樣東西,轉身離去。 黃衣人的臉也因此露出來,赫然是曲寒星。 留影珠上的影像一晃,黑了下去,至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