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他掛上去的多是一些吃食,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以及話本。小鳳凰每日讀的大多都是佛經和劍譜,過于古板無趣了些。 一條街行至盡頭,面前出現岔口,蕭滿隨意擇了個方向,提步走過去。這街比方才那條更為熱鬧,支攤上多數是吃食,各式各樣的食物香氣混在一起,說不出的好聞。 蕭滿多打量了幾眼,不過還沒往里走幾步,忽而聽見一個甚是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吆喝著:“賣零嘴了!又香又好吃的零嘴!有炸土豆片,炸土豆條,炸小土豆!保管香!保管鮮!不香不鮮不要錢!” 熟悉的語調,熟悉的押韻方式。 晏無書停下腳步,聽這聲音翻來覆去吆喝了好幾遍炸土豆,眉梢微挑,道:“我聽著,這賣土豆的聲音怎么這么像一個人?” 蕭滿循著聲音看過去,見得眾攤販之間,一個穿明黃衣袍的人支了口油鍋,鍋前搭起一條鐵架,架上擺著各種模樣的土豆,才從鍋里撈上來,皆冒白煙。 “是你徒弟?!笔挐M看清那人模樣后,低聲說道。 這位在夜市上支攤吆喝做買賣的黃衣人,正是曲寒星不假。 晏無書哼笑:“得,不練劍,改行賣炸土豆了?!?/br> 他放慢了腳步,轉著手里的折扇,一步一步走到曲寒星的土豆攤前。 排隊賣土豆的人頗多,等了好一陣,才輪到晏無書。他上前一步,垂眸將一掃鍋里的東西,問:“炸土豆條怎么賣?” “三十文一……”曲寒星用漏勺將新炸好的一批土豆片從油里撈上來,話到一半,猛地聽出這聲音是誰的,手抖了一下,刷一聲抬頭,笑容僵住,“師父?” 一大勺土豆片險險就要掉回油鍋中,晏無書折扇伸到曲寒星手腕下一攔,助他穩住動作,似笑非笑道:“原來還認得我是誰?!?/br> “師父……”曲寒星勉強擠出個笑容,緊接著看見晏無書身后的蕭滿,大呼一聲“滿哥”,作勢就要躲去他身后,但被晏無書用折扇攔下。 “不是讓你在雪意峰閉關?”晏無書臉上的笑消失了,語氣有幾分涼。 曲寒星低下頭:“師父,我不太適合閉關修煉?!?/br> 漏勺里土豆片瀝好了油,再放下去,就要涼了,但曲寒星不敢動。晏無書見狀,折扇一挪,將他的漏勺移到事先準備好的油紙上,再一翻,把土豆片倒扣進去,接著隔空點了幾下佐料罐,往土豆片上撒好調料,送到蕭滿手上。 同時問:“那你要如何修煉?” “……走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鼻钱Y聲甕氣回答。 “出來多久了?”晏無書又問。 曲寒星:“兩個半月?!?/br> 晏無書慢條斯理拂了下衣袖,點著頭說:“不算短了,相信也走了不少地方,為何修為不見提升?” “……因為時候未到?!鼻蔷徛撕笠徊?。 這簡直刻意刁難!但錯的的確是自己,不聽師父的話私自跑下山,可誰能想到師父會帶著滿哥逛到自己的土豆攤上來?運氣真是不要太好。 曲寒星內心復雜,并且甚是緊張,生怕師父他老人家一個不高興,又一袖子把自己甩回孤山。 “他不關在山間,閉門練劍?!笔挐M上前一步,幫曲寒星擋去晏無書的視線,看向他,眼底有幾分關切,“孤山可曾為難你?” “都被師父解決了?!鼻堑?。 蕭滿道了個“好”字。 一只山雀從曲寒星袖子里探出腦袋,啾啾叫了聲,在他手背上借力一踩,拍打翅膀飛向蕭滿。 是那些年里,常給蕭滿送果子的那只。 蕭滿手里拿著土豆,還撒了些辣椒面,雖算不得太辣,但山雀不喜歡這種味道,便蹭了蹭他的臉,再繞著他轉悠一圈,落到夫渚腦袋上。 夫渚稍微抬了下頭,往上一瞥,然后眼垂下,默許了山雀的行為。 蕭滿看了看曲寒星炸出的這一包土豆片,同樣遞給阿禿。阿禿立刻搖頭,表示自己不喜歡。 “這場集會,你就在山下?!标虩o書突然叮囑了這樣一句。 曲寒星分外不解:“為何?聽說各大門派都會來,我一直想去看熱鬧呢!” 晏無書對此沒有解釋,只道:“若出了事,方便跑?!?/br> 蕭滿對此沒有異議,對曲寒星說了句“先行一步”,轉身離開。晏無書一甩衣袖,輕拍夫渚后背,緊隨其后。 “什么?”曲寒星站在土豆攤后皺了下眉,想起自己離開孤山前,浮現在心底的預感,呢喃道,“真的會出事嗎?” 蕭滿和晏無書并非在城中散步閑逛,他們的步伐相當快,倏爾之間,已將這條滿是吃食的街甩在身后。 遠遠瞧見一個賣燈的鋪子,晏無書眸光一轉,想起先前蕭滿曾觀察過河岸那些男女放燈,便問:“小鳳凰,要不要放一盞花燈?” “不?!笔挐M連眼神都不給晏無書,拒絕得干脆利落。 蕭滿心思在這城中,快步走遍這里的大街小巷,一步踏至風中,用探究的目光打量這里的燈色夜色,問一直在身側的人:“你可看出什么?” “熱鬧非凡?!标虩o書手里的折扇轉出一朵漂亮的花,同樣垂目眺望著這座山下小城,輕聲回答蕭滿的問題,“人群之中,有尋常人,更有無門派歸屬的散修?!?/br> “和廣陵試時的廣陵城,舉行祭典的神京城很像?!笔挐M道。 晏無書握住折扇,攤開手:“但城中挑不出毛病?!?/br> 蕭滿轉身,面朝幽彌夜色之中,那座不見如何陡峭,如起龐大無比的山,道:“所以上枯澹山吧?!?/br> 晏無書點頭,就要伸手帶蕭滿一起過去時,聽得他又說:“走上去?!?/br> 便用步伐丈量城鎮與高山之間的距離。 滿城燈火,而山間只有月色,青石綠林,幽靜無聲。整座山都是枯澹寺的地界,晏無書在前帶路,蕭滿走在他身后。遇見守夜的僧人,還未開口,那僧人便認出晏無書,雙手合十誦一聲佛號,請二人在這山中自便。 “你以前來過這里?”待那僧人離去,蕭滿問晏無書。 “大概四五十年前來過一次?!标虩o書道。 蕭滿問:“有無變化?!?/br> 晏無書彎眼笑起來,稍一偏身,側對蕭滿,抬頭指向某處:“那房子翻新過,后面多了片桃林……” 天上月影一直跟在身后,層林之中偶聞蟲鳴,七月盛夏,林葉正繁,處處都是深綠。晏無書邊走邊說,將自己看出來的枯澹山的變化都說了一遍。 四五十年的光陰,山上變化有許多,但與他們要尋的無關。兩人將這山上轉了一遍,不曾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蛟S摘星客還沒有來此布局,又或許是布局太深,沒有留下痕跡。 蕭滿在山澗旁停下腳步,一直站在夫渚腦袋上的山雀扇動翅膀,繞著蕭滿飛了一圈,飛到對面的一棵樹上。 “枯澹山上枯澹寺,若在佛門諸寺諸宗之中出一個排行,枯澹寺可排進前三?!标虩o書站在蕭滿身后,折扇輕敲掌心,低聲說道,“這一回的集會,枯澹寺那位有著‘半佛’之名的玄明大師會現身講經,若無人搗亂,便能聽上一聽,據聞他對佛法的理解甚妙,想必能有許多收獲?!?/br> 蕭滿對這位半佛有所耳聞,孰料晏無書話音落地,山澗對面便有一位衣著樸素的僧人現身。 他雙手合十,沖兩人微微一笑:“陵光君謬贊?!?/br> 僧人出現得悄無聲息,周身氣度不凡,境界之高,只怕不在晏無書之下,而語帶自謙,不由讓人猜測身份。 “您就是玄明大師?”晏無書笑著問。 “正是貧僧?!鄙宋⑽⒁恍?,繼而看向蕭滿身后的阿禿,行了一禮。 夫渚低頭,向他回禮。 這時先前見過的守夜僧人尋過來,看見玄明后手掌合十行禮,然后對晏無書道:“陵光君,主持請您去苦荷院一敘?!?/br> 晏無書沖守夜僧人點頭,轉身看向蕭滿,而蕭滿的目光落在玄明身上。 玄明被人尊稱為半佛,不僅僅因為他境界高深、精通佛法,更因為他慈悲為懷,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這樣的人現身同他們打招呼,主持又恰巧遣人來尋過去,定然有其緣由。 晏無書便對蕭滿低聲說了句“去去就回”,留他和夫渚在此,同守夜僧人離開。 山雀從樹林中飛出來,落在玄明肩上,玄明沖它笑了笑,向前踏了一步,越過山澗,來到蕭滿對面。 從這個位置看出去,恰好能看見城中燈火。玄明轉身看向腳下燈海,再抬頭一望天上月,對蕭滿道:“七月初七乞巧,天上牛郎織女相會,地上男女互訴幽思,當真是個好日子,施主為何愁眉?” 蕭滿亦知這人有話對自己說,但不喜歡彎來繞去,便道:“因為許多事情沒有得到解決?!?/br> “總會有水落石出一日?!毙骶徛f道,“那一日就在前方,請施主做好準備?!?/br> “何意?”蕭滿偏首看向這人。 玄明搖頭:“貧僧只是窺見零星一點,未來的全貌籠在霧中,看不真切?!?/br> 蕭滿想了想,問:“和紅焰帝幢王佛有關?” 有半佛之名的僧人不回答此問,只道:“施主請小心那串佛珠——那串染了紅的佛珠?!?/br> 嗯?又是佛珠? 記得當初廣陵城中和別北樓相遇,他第一句便是問他佛珠。而這人,也是第一次相遇,就向他提佛珠之事。 蕭滿問他:“佛珠有什么問題?” “其上暗藏未來,可能會對你造成一些影響?!毙髡遄么朕o,撥動自己手上的佛珠,低聲說道。 “影響?!笔挐M重復這兩個字。影響分兩面,有好有壞,而可能二字,亦是玄乎。 蕭滿垂眸復又撩起,漆黑的眼眸緊盯玄明:“紅焰帝幢王佛何其危險,大師既然知道一些,何不說清楚?” 月光之下,蕭滿眼睛異常明亮,顯出幾分緊逼之意。 在他的注視下,玄明面上出現幾分苦澀與歉意,搖了搖頭,語帶嘆息:“因為……貧僧說不清楚?!?/br> “過去已過去,未來尚未來,能抓住的,僅有現在,而現在一旦被抓住,未來就有可能更改?!?/br> 蕭滿低下頭,目光和擔憂望來的夫渚對上,沉默半晌,語氣重歸平靜:“大師的意思,未來如何,全靠現在做出的選擇?!?/br> “沒錯?!毙麟p手合十,誦了聲佛號,“請施主千萬堅定初心?!?/br> 第89章 蹊蹺蹊蹺 玄明與蕭滿說完, 告辭離去, 山雀往林子里送了他一段, 折返回來, 蹭了蹭蕭滿的臉。蕭滿將它放到夫渚腦袋上, 取出那串其中一顆菩提珠莫名變紅的佛珠,在月光下細細探究。 佛珠仍是那般, 自巨靈山秘境后,便無變化。 蕭滿看了一陣,將之收起, 心中浮現出三個名字:佛龕, 無世凈宗, 紅焰帝幢王佛。 這些都和佛門有關。突然之間, 蕭滿想起前世那場道魔之戰。 此戰慘烈悲壯至極, 各門各派聯手起來抵御魔頭, 折損了至少三分之二的人,才扭轉敗局。 蕭滿沒有參與進去。當年他有心同往, 卻被晏無書留在雪意峰上, 說危及性命, 不讓出戰。而晏無書離開孤山,蕭滿無處探問戰事細節,只知這道魔之戰中的魔, 是一群入了邪道的僧人。 這群邪僧境界極高。佛門的境界劃分與道門有所區別,按照道門的算法,他們有六個太清圣境。那時正統佛門處于青黃不接之時, 戰力不足,而道門,加上晏無書,攏共也才三個太清圣境。 這些人在懸天大陸上出現得突然,沒人說得清其功法傳承于何處,只知道他們自北海來,要侵占這一片土地。 蕭滿蹙起眉,撇開佛龕這個不曾造成實質傷害的邪物不說,巨靈山秘境里發生的這些,會不會就是那場道魔之戰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