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他甩出一艘云舟,往北去。 回到孤山是兩日后,甫入雪意峰,便見容遠上前執禮,道:“師父,武梅峰一直在等您過去?!?/br> 容遠的表情嚴肅,稍微頓了一下,壓低聲音:“是為了……師兄的事?!?/br> 晏無書釋放神識,極快掃過整座雪意峰,發現曲寒星不在,問:“他人呢?” “他說您不在雪意峰,沒有安全感,躲去停云峰了?!比葸h道,略加思索,又補充:“想必是殿下給了他通行的腰牌?!?/br> 巨靈山秘境中發生的事早傳回孤山,曲寒星回來后,又繪聲繪色跟容遠講了一遍,如今晏無書歸來,卻不見蕭滿,容遠不由擔心,“師父,殿下沒和你一道回來?他可好?” “他無事?!标虩o書低聲說道,甩袖步入道殿,“讓武梅峰的人過來?!?/br> “???”容遠先是一怔,爾后拱手行禮,“是?!?/br> 容遠即刻前往武梅峰傳信,晏無書穿過庭院,走上臺階,起初路過廊上搖椅時,未曾停步,走過了才停下,倒退數步,坐上去。 晏無書擺出茶具,開始泡茶。 爐中水沸騰時,想起他已經有十年,沒喝過蕭滿煮的茶了。 忽就愣住,直到容遠帶回來武梅峰的人,站在廊下喚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 茶爐里水已燒干。 “晏峰主?!眮碚吣耸俏涿贩宓拈L老,朝晏無書行了一禮,開門見山,“晏峰主必然知曉,我們人族與妖族的那些淵源。兩族戰火雖停,但敵對的狀態仍在持續,您的弟子曲寒星假借人族身份,混入我孤山,其心……” 孤山刑堂設在武梅峰上,專司刑罰之事,這事由他們管,不足為過??汕鞘撬降?,正兒八經收入門下的首徒。晏無書將折扇拿在手間,看定這位武梅峰長老,問:“他做過什么壞事嗎?” “這……”這話問得武梅峰長老一愣,旋即搖頭:“刑堂卷宗中并無記錄?!?/br> “他危害過孤山嗎?”晏無書又問。 武梅峰長老何嘗聽不出來他想為曲寒星開脫?表情一沉,嚴肅說道:“但身為妖族,損害了孤山聲譽?!?/br> 孰料晏無書哼笑一聲:“聲譽是什么玩意兒?” 搖椅輕晃,折扇輕搖,他繼續道:“修行界中,向來是誰的拳頭硬誰說話,何嘗將聲譽擺在過第一位?孤山這些年能穩坐在此,何嘗又是因為幾句說辭?” “我徒弟一不曾為非作歹,二不曾禍害門派,三不曾違背門規,你刑堂作何查他?” “若當真看不慣他,便向他下戰帖。若他接了,而你有能耐殺死他,我不會說任何話?!?/br> 他看似帶笑,語氣卻冷,更強硬。 武梅峰長老蹙起眉:“晏峰主何必強詞奪理,他身為妖族……” 晏無書又一次將他打斷:“我派哪條門規說了,妖族不可拜入孤山?” 沉默片刻,武梅峰長老道:“沒有?!?/br> “這就對了?!标虩o書點頭,旋即看向容遠,對他道:“送客?!?/br> 言罷起身,化做一道流光,自原地消失。 廊下空余一把搖椅在晃,容遠沖這位武梅峰長老比了個手勢,道:“唐長老,請吧?!?/br> 武梅峰長老一甩衣袖,氣得胡子都飛起來,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離開。 那點流光落到棲隱處。 蕭滿已有十年未回過此處,但陳設布置,一如十年前。 容遠保留著當劍童時的習慣,每隔一段日子,便會為這里的庭院做一次掃除,修剪當年蕭滿種下的花和樹。蕭滿曾在院子一角插了根梅枝,如今已然亭亭也。 曲寒星則喜歡往里面添東西,往往是話本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偶爾會弄點花草種子,都存放在特制的瓶子里。 而晏無書,蕭滿閉關的這十年,只要在雪意峰,他每日都會來這里坐上一坐。 這一次來,晏無書卻沒有坐,他把他在白鷺洲編的那三只小鹿和鳳凰擺在桌上,轉身來到那棵高大的梅樹下。 未至梅開時節,綠葉森森,風拂之下,穿過樹葉縫隙灑落在地的日影不住搖晃。晏無書看著這些光與影子,緩慢伸手,覆上樹身。 當初蕭滿極喜愛這棵梅,棲隱處的一切更是親手布置,而現在想要離開了,便能義無反顧轉身,十年不歸。 “伶牙俐齒的小鳳凰?!标虩o書將額頭貼上手背,低聲說著。 “會耍心機的小鳳凰?!?/br> “……狠心的小鳳凰?!?/br> 聲音沙啞,低不可聞。 容遠送完人回來,在棲隱處找到晏無書,向他匯報這些日子來,門派中的一些事情。 晏無書聽完,轉身去了停云峰。 這里的禁制一如既往,當年憑借著與蕭滿的契機,晏無書暢通無阻走過兩次,就是在那時記下了穿行之法,越過去時,不如何坎坷。 停云峰一直封著,他沒怎么來過,對這里算不上熟悉,但蕭滿在這里待了十年,留下無數痕跡。 他順著那些痕跡,從蕭滿曾經穿行而過的樹林間穿行而過,他在蕭滿曾駐足注視的溪澗旁駐足注視,他打道殿前走過,自石橋往北行,一路行至山腰,停在一片空地上。 這里是蕭滿停留得最久的地方,原本佇立著諸多嶙峋山石,如今悉數不見,但地上仍留有深深凹痕。 這里還有需多劍痕,以及風吹不散的劍意。 蕭滿曾在這里練劍——蕭滿就是在此處踏上無情道的。晏無書對自己說著,心中又是一痛,閉上眼,反手抓出那把天地潮來,做出一個起勢。 劍走得隨意,并非什么特定的招法,完全隨心而動。 途經此地的風雖不如山巔的烈,卻也不怎么溫柔,晏無書的劍迎著風去,越來越快。 他想著當年蕭滿在此地練劍時的情形,練那君不見劍的第一招,長劍橫遞又轉,轟然一聲,劈碎靜默立在身側的一塊山石。 他開始思索如何破君不見劍。 刀圣的刀陣是被君不見劍克,而非克它,卻也勉強能做個反面參考。 腦海中回憶起蕭滿的出招,晏無書開始同記憶里的蕭滿過招。 刺、點、劈、挑。 斬、提、勾、斷。 旋身錯踏數步,玄色衣袂起落翩然,長劍遞出。 劍光如虹貫徹西東。 劍氣如洪澎湃四涌。 他在這里練了一日一夜,一刻都不曾停歇,最后一式走完,平舉在前的天地潮來仍止不住顫。 一點流光自眉間劍痕上掠過,浩浩氣勁漣漪般擴散,波及整個孤山。 剎那之間,山風陡然轉停,天上倏起霞彩,仙樂飄飄,明明光輝從天上落下來。 晏無書掀起眼皮,眸光極靜,極亮。 天降如此異象,當是有人破境,孤山上下,皆忍不住抬頭。 停云峰上,躲在某棵樹觀看自家師父練劍的曲寒星雙腿忍不住顫抖:“娘誒,師、師父你太可怕了吧?就這樣就到了?” 懸天大陸之南,某座無名小島。 不過四月,晝陽已是烈陽,炙烤大地,摧折百花。 有漁船在出海的過程中被浪潮打翻,撐船的漁夫重傷,被同伴帶回,一位的醫者坐在路旁,對其施針救治。 一路向南尋找無極寺的蕭滿來到此地,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青衣道者眼蒙白緞,眉梢蹙起三分,清淡疏離,又無端悲憫。 蕭滿素白衣袍被海風吹得鼓漲如旗,在原地想了想,抬腳朝別北樓走去。 第82章 同醉春光 小島地勢平坦, 順著街巷中鋪開的青石板路往前眺望, 一眼可見碼頭, 以及細白沙灘之外、陽光之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海面碧藍, 濕咸的海風低旋回轉, 蕭滿腳步輕盈無聲,但衣袂起落, 別北樓便知是他來了。 別北樓有條不紊地將刺激xue位的銀針從傷者頭上拔出,頭也不抬說道:“你果然也尋到無極寺這條線索了?!?/br> “一路南行,卻是只能打聽到大致位置?!笔挐M垂目看著這個傷員, 親眼目睹他面色從蒼白到漸泛紅閏, 低聲道:“具體在何處, 你可有頭緒?” “要等?!眲e北樓給出兩個字。 蕭滿不明所以:“等什么?” 別北樓道:“等寺里的僧人自己出來?!?/br> 他取出傷者腦后xue位上的最后一根針, 施以潔凈術, 不緊不慢起身。 傷者的家人激動上前道謝, 感激涕零,送上一籃雞蛋與許多魚蝦。別北樓搖頭拒絕, 走向蕭滿, 抬手拍了拍站在他身側的夫渚鹿, 打了個招呼。 夫渚見到別北樓,甚為高興,腦袋不住在他手心里拱。 蕭滿想問別北樓約莫要等上多久, 忽見一人大呼著“別大夫”,匆匆忙忙跑過來。 “別大夫,西街有棵樹不知道怎么倒了, 砸傷了七八個人,可否請您去看看?”來者氣喘吁吁說道。 別北樓轉身過去,沖來者道:“自然可以?!?/br> 街旁的人擼起袖子說道:“別大夫辛苦許久,且在這里坐下歇息一陣,我們把人抬過來便是!” “傷者不宜挪動,還是我過去?!眲e北樓抬手示意不必,沖來者比了個請的手勢:“勞煩指路?!?/br> 這里的人都知曉別北樓是修行者,憑自己的腳程,帶路只會拉低速度,便沒硬說要帶路,來者指了個方向,描述出具體位置,然后沖別北樓道謝。 別北樓點頭示意了然,爾后問蕭滿:“蕭道友可要隨我一起?” 蕭滿自然說好。 兩人疾行于風,周遭景色一晃而過。這里是一座島上小鎮,住民不多,路上不見多少行人,寧靜之中安逸祥和。 別北樓打量著這里,感慨說道:“這世間傷者,總是如此之多。被狗咬的,走路不小心摔倒的,打架打傷的,送走舊患者,又添新病人?!?/br> 蕭滿沒有接話。 別北樓淡淡笑了一聲,輕拂衣袍,說道:“蕭道友真是不喜歡說話?!?/br> 蕭滿沉默片刻,解釋了一句:“因為你說得對?!?/br> 言語之間,目的地已至,倒塌的樹被人合力抬開、丟在一旁,幾個不慎被砸中的人東倒西歪,地上血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