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晏無書聽見這話,忍不住笑,笑意之中還帶著幾分驕傲:“你如今可是年輕一代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了?!?/br> 蕭滿言簡意賅:“名號而已?!?/br> “真是淡泊名利、寵辱不驚的小鳳凰?!标虩o書彎著眼說道。 他們走過這條長街,遇見岔口,蕭滿眼都不眨,挑選出方向。他始終不愛逛這種燈火喧囂的街市,偏愛走深黑狹窄的道。 居住在這種街巷中的人多半貧困窘迫,而這種地方,正是他的出身之所。 燈盞變得零散,破舊的窗戶后偶爾會露出一只眼睛,好奇而警惕地打量來者。住不起屋室的人縮在墻角,其中一些裹著爛棉被,更多的是僅以身上一件薄衣御寒。 有嬰孩在啼哭,久久不停;有婦人破口大罵,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一個打赤腳的孩子不知打哪跑出來,身后響起一串罵聲,似乎是偷吃了人家的饅頭。他面黃肌瘦,四肢猶如竹棍,不如何有力,在離蕭滿不遠處猛地跌倒。 蕭滿看了仍懸在自己面前的槐花糕,摘下,走過去遞給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連謝都不道,奪過紙包便跑。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他曾也是他們之中的人,面上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 晏無書舉著那根魚竿追上蕭滿,這一回,鉤子上掛了只叫花雞。 遇見一個年老蹣跚的流浪漢,蕭滿把這只雞給了他。 晏無書變著花樣往魚鉤上掛東西,蕭滿懷疑他是否將某個食肆或酒樓中的菜全點了一遍。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忍不住道:“散財童子?” “這叫好人好事?!标虩o書認真嚴肅地糾正。 蕭滿斂眸,復而抬起,看了一眼燈火稀落的街,低聲道:“卻也只是一時溫飽?!?/br> “能飽一時是一時?!标虩o書哼笑說道,“說不定一些人沒有這一頓,便捱不過去了?!?/br> 但轉瞬,又換了語氣,低喃說著:“這個人間真爛?!?/br> 沿途返回,破敗卻緊閉的窗戶后,探出的目光少了幾分警惕,卻也多了幾分貪婪。 蕭滿不甚在意,又或者說,是在意料之中。 他和晏無書未選擇隱匿身形,就到走出街口時,倏見一個少年沖出,眼中帶著驚喜,攔到他身前: “你——是你!孤山蕭滿!” 蕭滿認出他,是他初至廣陵那日,在街上見到的那個以一把樸刀、連勝二十九人的少年。 “你可不可以,收我為徒?”樸刀少年攥住蕭滿衣角,滿含期待發問。 “我不收徒?!笔挐M低聲回答,繞過他,徑自向前。 那片被少年抓過的素白衣角被風吹起,起落不休。 晏無書沒立刻跟上蕭滿,他看了樸刀少年一眼,又沖著少年出來的方向投去一瞥,自乾坤戒中取出一株藥草,道:“拿去給方才同你說話那個人,他會需要的?!?/br> “我們小師叔的名氣可真大?!弊飞鲜挐M,晏無書幽幽笑道。 蕭滿不理會,擇了方向,準備回白鷺洲。 “小鳳凰,我在雪意峰修一處靈泉可好?”晏無書走在蕭滿身后,手指轉著折扇,“修在棲隱處背后的梅林里,離你近?!?/br> “我看你挺喜歡看白鷺洲的蓮,那蓮是有幾分獨特,走時我去問疏風樓要些種子,我們拿回去種……就種在落月湖里吧,你從前喜歡在那練劍?!?/br> “還有……”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都是對雪意峰的重新規劃和改造。 蕭滿抬頭望了眼掛在天幕中的月亮,有浮云掠過,也不知是遮了眼,還是遮了月。 夜深人靜,街上人影已稀,懸在某間鋪子前忘記被收起的燈籠在風中飄搖,月光燈火拉出他們的影子,又斜又長。 但偏得再斜,終是未曾相交。 早就相錯了。 蕭滿回頭,對晏無書道:“不必如此?!?/br> 晏無書臉上本掛著笑,聞言一僵,繼而收起,眸光專注望定蕭滿:“從前是我不對,我不會再那樣了?!?/br> “我不會回雪意峰?!笔挐M道。 “那我把靈泉修到停云峰上,蓮花也種在停云峰,旁的也都搬來停云峰?!?/br> “你不必想著討好我,也不必關照我?!?/br> 蕭滿的語氣始終平靜,平靜得近乎沒有情緒,比春夜里清寒的月光更加涼薄。晏無書心底說不出什么感覺,極復雜,微酸又微澀,透著一股子清苦。 “你還在嫌棄我?!彼蛄讼麓?,低聲道。 “這并非嫌棄?!笔挐M說道。 這不是嫌棄是什么?他無論說什么做什么,蕭滿的回答都是拒絕,態度冷淡疏離。 可他又做錯了什么?或者說曾做錯過什么? “我當真搞不明白,當年我不過是閉關三月,出關卻物是人非,每每詢問,你或閉口不言,或敷衍于我?!?/br> 晏無書蹙起眉,朝著蕭滿走了一步,“若是因為林霧,我早同他斷了關系。姓孟的那次是我考慮不周,但……” 蕭滿打斷他的話,目光漸漸高抬,看定晏無書背后的夜空:“我不過是想同你不再有牽扯罷了?!?/br> 接著視線落回,回望晏無書的視線:“恩斷義絕這種話用在你我之間不合適。我這條命是你救下的,沒有你,我早死在十數年前了?!?/br> “我欠你一條命?!?/br> “我不是為了你的命才出手救你!”晏無書有些惱。 “我不論初衷,我只看見了……結果?!闭f這話時,蕭滿斂低了眸,同樣壓低了音量,旋即抬高,用一種保證和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們之間的緣分,我會斬斷?!?/br> 話畢,蕭滿轉身就走,沒有一絲一毫留戀,連個眼神都不給晏無書。 晏無書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氣勢洶洶追上去,問:“是不是你喜歡上別人了?” “不是?!笔挐M道。 晏無書不信,追問蕭滿:“那個姓魏的?” 蕭滿不著痕跡蹙眉:“與他何干?” 干脆停下腳步,回身再看晏無書。 他清楚晏無書心中的疑惑,畢竟這一世的晏無書對他將來會承受的一無所知??伤闹型瑯佑嘘虩o書所有的疑惑。 “你看不懂我,我亦看不懂你?!笔挐M漆黑的眼眸不錯目注視晏無書,聲音很輕,“以前你曾問過我,為何愿意與你合籍,當時我答了,卻沒反問你,如今可否給我一個答案?” 晏無書不曾料到蕭滿有此一問,神情微怔。 片刻的無言蔓延在夜色中,被拉成近乎永恒的漫長。這一剎那,平靜許久的道心亂舞似流螢,華光掠去,爾后遠去。 蕭滿的眼睛看著晏無書的眼睛,緩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br> 他又轉身,但未走出一步,就被晏無書拽住了手腕。 “你不明白!”晏無書低吼著,“我若無心于你,早上去一劍斬了那天道,根本不會接你回孤山?!?/br> 蕭滿歪了下頭,看向晏無書的眼神似乎有些不解。 “我喜歡你?!标虩o書認真說道,“聽見你答應我的那刻,我甚是喜悅?!?/br> 那一年大昭寺中,霧島神官傳天之諭,說蕭滿與晏無書是命中注定的姻緣。 彼時晏無書躲在寺里養傷,與蕭滿同住許久,聞得此言,心不僅生不出反感,反而有一種安定之情。 自那時起,他便知曉,他心中是有這只小鳳凰的。所以詢問蕭滿,是否愿意同他回孤山,與他合籍。 蕭滿答應了他。 蕭滿分明已答應他,卻推了定好的合籍大典,一去停云峰十年不回。 如此也罷,甚至還一副冷淡模樣,要同他撇清關系! 人心何以變化如斯?當真人間相逢,不如初見? 蕭滿同樣想起了那一年。 那時庭院,落下第一片秋葉,他十九歲,喜歡上了一個把他從黑暗之中拉出來的人。 可后來呢?若說喜歡,喜歡不過如此。人心也不過如斯。 而今夜春夜月好,他在長街,分明是兩個人,卻不如只影。 這回輪到蕭滿沉默。 不,這不該以沉默形容,這是片刻的停頓,狠狠撞進晏無書心底,讓他心音猶如擂鼓。 他凝視住蕭滿,素凈的面容上不加半點修飾,唯獨薄唇一抹輕紅。 而那唇啟后,輕聲道:“卻也不夠喜歡?!?/br> 蕭滿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垂眸轉身。 風在這一刻轉烈,吹起素白衣袍,在虛空中翻鼓如旗,那衣角在夜色里起起落落,劃出道道光弧,像是開出了花朵。卻是曇花,倏然綻放,轉瞬即滅。 晏無書手指顫了一下,追上去:“當時你說喜歡我,那現在呢?” 蕭滿未回頭:“自然是不喜歡了?!?/br> 他一步踏入虛空,向白鷺洲御風而行。 夜風很涼,云很輕。 初至時白鷺洲中蓮葉不過初展,如今卻是亭亭,這蓮生出的葉極大,約有成人臂寬,一葉接著一葉,欲將河面鋪滿。 葉與葉的間隙中偶爾能看見一尾魚,在水中倏爾不見,快得像一弧光。 蕭滿還在云間,猝不及防被人從背后抱住,驟然失力,跌落到蓮間。 “你說謊?!北ё∈挐M的晏無書悶聲說道。 第64章 變色佛珠 “小鳳凰, 你在騙我?!标虩o書環在蕭滿腰上的手收緊, 頭垂下去, 額頭抵上他后頸, 低聲說道。 蕭滿說那些話的時候, 語氣淡漠又果決,閃爍在眼底的光冷冰冰的, 他差點就被騙過去。 蕭滿怎會不喜歡他?牽扯在兩人心頭的契機是最好的證明,那是唯有心意相通之人,才可能生出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