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笑完起身,行至院中,替他們關上門。 后峰隸屬于白華峰,是西北一側陡然支起的一座山頭,雖然比不上孤山最孤最絕的停云峰,但勝在險。 陰寒之氣終年繚繞此間,草木無法生長,陽光亦照不到此處,山石怪異嶙峋,擺放位置也奇特,乍看過去分外陰森,少有弟子愿意來這里。 穿行而過的風似在嗚咽哭號,拂面時猶如刀割。越往上走,風越烈,寒氣越重,刀割之下,又如利針刺骨。 蕭滿面不改色,一路走到最高處,撥開云霧,尋了一處可坐人的平臺,拂衣坐下。 這里的風很適合鍛體,也適合磨劍。 契機無法斬斷,大概是劍不夠利,因而蕭滿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劍,在此一坐,便是三日。 白日的后峰上沒有陰晴之分,除了雨或雪,這里永遠是陰天;夜里的后峰更是幽暗昏黑,日光尚且照不透這里的云霧,更何況月色? 森冷黑夜中,后峰迎來第二位客人。 是一個女子,境界并不低,已至歸元,卻不曾御劍,而是用雙腳在山道上行走。這里光線幽暗,卻不難辨明這人的身份,是陣法課上找過蕭滿麻煩的孟教習,亦是當年雪意峰上,逼迫蕭滿交出內丹的孟長老。 她一身黑衣,面色微沉,手持一件法器,走走停停,似在找尋什么。 行至中途,佩在腰間的玉玦亮了一下,孟闌珊趕緊駐足,低聲道:“阿林?” 聲音直接傳到她識海中:“殺了之后,把他的尸首帶到花滿城,不可留在孤山,我親自派人處理?!?/br> “好?!泵详@珊點頭。 孟闌珊找的人正是蕭滿。 蕭滿這回歷練,白華峰峰主紀無忌給出的評價極高,他又是抱虛上境的修為,排在這批低階弟子前列,通過試劍大會是鐵板釘釘的事。 眼下他與晏無書未舉行合籍大典,沒有名分,不過白華峰上一介低階弟子,若真被哪位峰主或長老看中、收為徒弟,或者名正言順入了雪意峰,日后再想除去,就不容易了。 如今紀無忌外出辦事,峰上無人監管,她又是歸元境,殺一個抱虛上境,還不是信手拈來? 何況這里還是后峰,死在這里,根本不會驚動誰。 這般想著,孟闌珊手上法器有了反應。 蕭滿位于后峰頂上,此處極為凜寒,濃云聚在周身,幾乎看不出身形,露水很重,身上衣衫濕盡。 他在這里待了三日,任憑風刀錘鍛軀體,凝神垂眸,已然到了忘我之境。但或許是從晏無書那處承襲來的習慣過于深刻,饒是這般,仍留了一分心神在外,防備危險與變故。 當孟闌珊踏入后峰的那一刻,他便察覺到了。同時察覺到的,是她刻意掩藏,卻仍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殺意。 蕭滿一直未動,孟闌珊一刻不停。 當她從峰底登上峰頂,腳踏上平臺的那一刻,蕭滿撩起眼眸,反手抓出劍。 對于想要殺他的人,蕭滿向來不客氣。 蕭滿不再壓制境界,于剎那間提升至該有的守一上境。劍出得利落,重云濃霧遮掩去了劍光,這里實在是個殺人的好地方。 孟闌珊下意識后撤躲避,避開后換守為攻,看了對面的人一眼,向斜斬出手中長劍,“你竟然守一境了?” 蕭滿不做回答。 赫見此時,劍上升起火焰,迎著孟闌珊的劍向上揮出。 當—— 當啷! 接連兩聲脆響,鳳凰真火直接熔斷了孟闌珊的劍。 蕭滿的劍也承受不住真火炙烤,斷裂落地。蕭滿面不改色丟棄劍柄,翻腕出掌,帶著掌心里的火直接拍向孟闌珊心口! 真火沒入體內,他特意給孟闌珊留了一口氣,沒讓她立刻被鳳凰真火燒死。孟闌珊一連后退數步,低頭看了眼胸口的血窟窿,再震驚看向蕭滿,不可置信道: “區區守一竟然……” “我沒有你想象中那般好欺負?!笔挐M看著她,語氣平靜,“林霧為什么要你來殺死我?” “當然是因為你擋了路!”孟闌珊冷冷一笑。 話音落地,鳳凰火從她的傷口直接燒到心臟。 凄厲慘叫響徹山間。 但這里是后峰,擁有“鬼峰”之名的后峰,向來無人問津。 孟闌珊的尸體倒地,蕭滿站遠了些,面上無甚表情。 這不是蕭滿第一次殺人,在神京城里,他已殺了好些人。但這是他第一次面臨尸體要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若用真火去燒,實則是在浪費真火,但孟闌珊是清云峰的人,有傳聞說待得突破至太玄境,便能當上長老,想必有些后臺,這樣一個人的尸體,要丟到哪呢? 丟到山底下喂野獸?必然不行。 問行云峰峰主談問舟借一瓶化尸水?豈非主動留下證據。 難不成……刨個坑埋了?經年過后必然是一樁奇案。 還是用真火燒了吧。蕭滿在心地暗嘆一聲,正要出手,卻見有人破空而來。 來者按下蕭滿的手,道:“我來處理?!?/br> 是晏無書,依舊是那身玄衣,語氣很淡。 他連地上死的人是誰都不問,掏出一瓶化尸水,直接倒在地上。 “這是孟闌珊?!笔挐M低聲道。 晏無書平平一“哦”。 蕭滿蹙了下眉,補充:“清云峰的人?!?/br> “那又如何?”晏無書說得輕描淡寫,毫不在意此人身份,“現在不過是個死人?!?/br> 言語之間,尸體化作一灘濁水,順著傾斜的石面流向低處。 晏無書抬眼環顧四周,“這白華峰……” 卻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晏無書偏頭看定蕭滿,道:“這里不安全,和我回雪意峰,試劍大會再來?!?/br> 蕭滿把自己的斷劍撿起來,道:“多謝好意,但不必如此?!?/br> 第43章 飛鳥可渡 “你準備去哪里?”晏無書看著蕭滿轉身的動作, 皺起眉頭, 追了兩步, 問, “去行云峰問談問舟借小, 還是問你那幾個朋友借宿?” 這話讓蕭滿腳步一頓,他偏頭望定晏無書, 想到什么,神色變得有幾分古怪。 晏無書意識到自己語氣沖了些,放低聲音:“……是我失言?!?/br> 他抓住蕭滿的手腕, 怕蕭滿再走。 蕭滿這回沒急著抽手, 就這般站在原地, 問他:“雪意峰就安全嗎?” 晏無書忽就愣住, 轉而用肯定的語氣道:“林霧來找過你麻煩?!?/br> 一定是這樣的原因, 所以蕭滿才對他疏遠了。林霧雖不在孤山, 但他有許多親信,更有收買人的手段, 差幾個人跟蕭滿說點什么, 或者做些什么, 易如反掌。 他又道:“林霧是清云峰的長老,你殺的這個人姓孟,叫什么我不清楚, 但她是林霧的人。她來殺你,想必是受了林霧的指使。以前沒跟你說起過,林霧是……” 晏無書語氣略沉, 似要說出那段往事,卻被蕭滿毫不猶豫打斷:“現在也沒必要提?!?/br> “……好?!标虩o書聲音弱下去,“我不提?!?/br> 話雖這樣,但還是不由分說,帶蕭滿回到雪意峰。 雪意峰的夜總是靜謐,蟲鳥早睡去,溪澗倒映月色星芒,風過波光粼粼,潺潺又寂寂。 容遠在道殿中。 近來蕭滿不在孤山,光顧棲隱處的鳥雀少了好些,顯得甚是寥落,他便來到這邊,喂庭院角落淺池里的魚。 晏無書帶著蕭滿回到這里,直到跨過道殿的門,才松開抓住他手腕的手。 蹲在池塘邊上的容遠一驚,笑著朝蕭滿跑來:“殿下,您回來啦!我瞧著峰主已回來數日,您卻未歸,還以為您在歷練中遇到什么麻煩了!” “我無事?!笔挐M面對容遠又是另一種態度,輕輕揉了下他腦袋。 容遠仰起頭,眼底映著星光,亮晶晶的:“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么?我去給您做?!?/br> “不必?!笔挐M搖頭,繼而對晏無書道:“我回棲隱處?!?/br> 晏無書思索出整個緣由后,不再強迫蕭滿同他待在一處,不過蕭滿回去,他遠遠地跟在后面,見棲隱處近了,彈指幫他上燈。 就在蕭滿即將走進去時,還是忍不住道:“小鳳凰,我和林霧,現在除了師兄弟這一層,沒有別的關系了?!?/br> 蕭滿站定,沒回頭去看晏無書,卻也能想象出他的深情。這人定是眼眸輕垂,唇往下撇了些,面上流露出失落。 孤山的月比神京城里的要亮,更為清幽寂靜。明月照人,卻不知何人照月。 時間的河流奔騰不息,一朝重生,他做出與前世不同的選擇,許多事跟著改變。晏無書也變了,他開始講一些從前不曾告訴過他的事,做一些此前從未有過的舉動。 如今的時間節點上,那噩夢般的場景尚未發生,晏無書不知道將有一場道魔大戰,不知道林霧會重傷,唯有鳳凰內丹能救治。 現在的晏無書其實是無辜的。都說不知者無罪,他待他亦是一如既往的好,甚至比從前更好。但前世所并非一場噩夢,他之于他,終是一次錯付。 晏無書會因契機而來,幫他處理殺人之后難辦的善后問題。而他終有一日,會尋到方法,把天道強行纏繞起來的緣斬斷。 他收回望月的目光,垂袖步入庭院。 晏無書出生時,天降大雪,神京滿城皆白,唯幾處樓閣翻起鴉角,成為天地間少有的顏色。 那時是冬天,都說瑞雪兆豐年,他身為北蒼皇帝的嫡次子,眾人皆以為是吉兆,司天監派人去極東霧島,請那里的神官進行占卜算卦,想為二皇子求個平安。 孰料算出的竟是“禍國”二字。 皇帝得知這個消息,在龍椅上震怒,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這個嫡次子殺死??伸F島又來人,說殺他亦是禍國。 晏無書因此活了下來,但得到的并非皇子應有的待遇。他由一位年邁的宮女撫養,六歲時初通文字,便被扔進了專為皇室服務的殺手組織里。 他從七歲開始殺人,一直殺到十六歲。 十六歲那年的冬天,蒼國北境雨雪不斷,少年人單衣提劍,去殺一頭高出他半個大境界、被魔氣污染的妖獸。 殺得很是辛苦,妖獸在臨死前狂暴,他遞出致命一擊,直刺它的妖丹,自己也幾乎丟了半條性命。 晏無書向來偏愛穿玄衣,這樣的話,能掩飾住身上的血跡。但這一回,他單衣濕透,血珠子順著衣角滴滴答答落下,淌了一地,無論如何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