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rou_分節閱讀_88
蔣鈺坐到床邊,見她眼睛因為恐懼和憤怒而瞪得極大,像一只漂亮的小鹿,但那眼神又同尋常的鹿不同,沒有該有的靈動,反而像被擺在屋子里的裝飾品,大而無神。 她喉中帶血,蔣鈺給她倒了杯茶,她謝過,草草的抿了幾口,又喊蔣鈺將簾子放下來,好像那薄如輕紗的床簾能隔斷世間洶涌的惡意。 蔣鈺不說話,耐心的等待著她,王妍不自在的攏了攏額前的發絲,目光落在自己蓋的那床繡被上,數著鴛鴦上的針線,一直數到眼睛一陣陣的泛酸,才啞聲道:“我要是忤逆了他,他不打我也不罵我,就是將我綁起來。綁的地方都墊了軟布,瞧不出傷來,一直綁,一直綁,一直綁到我……”她一咬舌尖一閉眼,豁出去道,“綁到我失禁為止?!?/br> 蔣鈺猛地瞪大了眼睛。 王妍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那句話一出口就像打通了一個關節,之后的話說出來就容易多了,她甚至還輕笑了一聲:“還有一些見不著傷折辱人的法子,怕是污了姑娘的耳,我便不提了。我爹娘當初知道我要嫁給他的時候拼了命的反對,我卻不懂事,一意孤行,之后嫁過來不久我爹便去世了。他吃準了我沒膽子也沒證據去和離,我娘現在身子不好,顧不上我,我也回不去娘家?!?/br> 蔣鈺顫抖著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王妍見她半響沒動靜,終于忍不住抬頭,就在抬頭的瞬間被蔣鈺抱了個滿懷。 她看不見她的臉,但能感受到少女的肩頭在不住顫抖,她抬起手臂拍了拍,好笑道:“怎么反倒是我來安慰你了?!?/br> 蔣鈺不吭聲,只是顫抖的越發厲害,王妍忽覺肩頭一緊接著一濕,像是明白過來甚么似的,伸手去摸她的臉,摸到了滿臉的咸濕。 “別哭了,果然是小孩子,這有甚么好哭的?!?/br> 蔣鈺松開了王妍肩頭的布料,從她懷里抬起頭,眼睛血紅的瞥了她一眼,突然放聲大哭。 她哭得歇斯底里,喉嚨火燒火燎,眼睛腫大如桃一睜就痛,她哭得腦子都昏昏沉沉起來,只是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哭過了,這種把衣服都汗濕的、吃奶的哭法,上一次好像還是小時候祖母死掉的時候。 她是看著祖母死掉的,不是一下子,而是一天天死掉的。眼睛渾濁起來,說話含糊起來,身體干癟起來,終于有一天輪到了腦子,于是人就死掉了。 她為了阻止祖母的死亡做了很多事,懇求名醫,扒拉著人家的褲腳把人家小腿都捏青了;求神拜佛,揉著膝蓋一個個磕頭磕過去;去請神婆,捏著鼻子忍受涂在自己臉上的香灰。 可是這些都沒用,還是死掉了。 她就是在那天知道“無能為力”四個字怎么寫的。 好像我不管怎么做,悲劇總是在發生;好像我不管做甚么,總是會晚來一步;好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在無能的悔恨之中。 王妍的事,說起來也輕巧得很,不就是“遇人不淑”四個字么? 可誰知道這四個字背后的千斤重呢? 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滿心歡喜的以為自己覓得良人,為此不惜眾叛親離,可是她所信的愛情背叛了她,她甚至連她爹的最后一面都沒見上,想逃又逃不走,想躲又躲不開,只能在無盡的深淵里徘徊,活得宛如一條畜生。 不,比畜生都不如! 她們都是常人,這對于她們來說就是滅頂之災了,而她卻只能在王妍經歷過這一切后,不痛不癢的安慰幾句。連撓癢都算不上。 蔣鈺嚎啕大哭,不,那甚至不能說是哭,只能說是自胸腔里擠出的嚎叫。 守在外面的捕快們緊張的破門而入,對著嚎啕大哭的蔣鈺不知所措。 王妍本來還笑著,漸漸的笑容垮了下去,眼眶也漸漸紅了。 他們一應男人干站著,還是最后王妍見蔣鈺收不下來怕她哭壞了嗓子,強制給她灌了杯茶,這才讓她止住了哭聲。 蔣鈺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尤其一雙眼睛活潑靈動,現在卻因哭得狠了腫得好似桃子一般,看上去可笑又可憐。她一面打著哭嗝,一面睜著眼睛望著王妍,王妍摸了摸她的頭,對陳捕頭講:“我有些乏了,先歇息,還望官爺見諒?!?/br> 陳捕頭自然說好,將蔣鈺連拉帶拽的給拖走,一直把她拖到衙門里。 過了半響蔣鈺才冷靜下來,將王妍同她講的隱晦的說了,話一出口屋子里一片死寂,還是陳捕頭最先反應過來,只叫她放寬心,又說她這幾日辛苦,給她明日放一天假,想去哪兒玩去哪兒玩。 蔣鈺本來想要推辭,然而轉念一想陳捕頭是好心,況且現在確實是精神恍惚,累得不行,只想倒頭就睡,于是便接受了。 她回房便睡,連襪子也不曾脫,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來簡單的洗漱,又草草用過早午并在一塊兒的飯,坐在房內發呆,直直坐了兩個時辰才想起昨日鄒儀同她的約定,趕去了客棧。 鄒儀他們早早的就來了,正坐在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嗑著瓜子聽評書。 東山見到蔣鈺不由得吃了一驚,張了張嘴想說甚么,被青毓不動聲色地踩了一腳,他一面揉自己的腳趾頭一面十分rou痛的拂去新鞋上的腳印,將之前想問的話擱在一旁。 鄒儀見她來了,一施禮道:“蔣小姐?!?/br> 蔣鈺擠出個笑容來:“我來晚了,叫三位久等,見諒?!?/br> 鄒儀道:“才剛來沒多久,茶也是新沏的,蔣小姐可要嘗一嘗?” 這么問著,手下卻不停,青毓卻忽的起身,將圓肚子茶壺給搶過來,自己給蔣鈺倒了杯茶。 鄒儀知曉他那點兒飛醋橫生的小心思,不由得無奈的笑了笑。 蔣鈺抿了口茶,將王妍的大半事跡都隱去不說,只提了他們不曾同房,就見鄒儀收斂了笑,自袖中取出一張畫像,推到面前:“蔣小姐可認識畫中之人?” 那人正是之前同蘭娘在一塊兒的少年。 蔣鈺目光在畫上逡巡片刻,忍不住蹙起眉頭:“這人我認識,是我同窗,名喚丁瑋。怎么了?” 三人守著之前的約定,并沒有將蘭娘同他的事傳出去,此刻也只道:“見這人不似少年心性,留個心眼罷了?!?/br> 蔣鈺顯然不信,然而過了片刻還是將原委道來:“他爹是個好吃懶做的酒鬼閑徒,本就風評不好,十年前酒醉殺了一對老夫妻,還將人家的女兒清白給玷污了,他雖死,他兒子卻頂著老子名聲抬不起頭來?!?/br> 青毓心道難怪蘭娘面色慘白的要他們保密,若是被蘭娘爹娘曉得了,必然是一萬個不肯。 蔣鈺道:“說起來,徐鑫倒是在讀書的時候心悅他,只可惜他對她不理不睬的,頗為冷淡?!彼龖浧鹦祧巫C詞有造假嫌疑,又問,“這可同她當日誣陷蘭娘有關?” 鄒儀見瞞不住,便干脆將那兩人私下在一起的事一講,蔣鈺嫌惡的撇了撇嘴:“她必然是知曉那兩人關系,心里頭嫉妒得緊,這才隨口胡謅?!?/br> 然而語畢,旁兒的三人卻都緘口不言,她的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她還不曾忘仵作驗尸的結果,傷口是由自上而下的匕首造成的,行兇者比死者更高,且應當為男性。 現在看來,倒像是丁瑋殺了何霄,徐鑫為了包庇他做假證。 她張嘴欲言,卻被青毓搶了先,青毓道:“之前都沒甚么法子將徐鑫拘到衙門里,現在理由充分了,煩請蔣小姐好好審一審,恐怕能套出不少話來?!?/br> 蔣鈺雖面色慘白,但到底是捕快出身,本職不曾忘,點了點頭,又聽三人問她蘭娘現在在何處,她咬了咬牙,最終還是答了:“她若是得了空,必然會去私塾接英娘放學,她對這meimei寶貝得緊?!?/br> 幾人聽了這話便匆匆告辭,她望著鄒儀筆直如松的背影,那背影沐浴在光里,從她的角度看,像是下一刻就要同金光融為一體,消失不見。她突然慌了神,忍不住喊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