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反正也不是一天到晚總是有翻譯的活,不值當請人了,干脆有文件就給劉奇彬干吧?!崩习逑肓讼?,給劉奇彬漲了點工資,從三千漲到三千五百元,以作為他“偶爾額外干點翻譯活”的報酬。 可是翻譯活并不是偶爾,更不是一點兒,他在公司還總要幫公司和同事擺弄電腦和網絡,根本就翻譯不完,于是只好帶回家里,加班加點干。 昨天劉奇彬就是熬到了半夜三點。 加班費?不存在的! 其實劉奇彬不是不知道公司對他的盤剝之狠,不是不知道他不應該拿著銷售的底薪做這么多工作,可他不敢反抗,也不敢跳槽。 他的債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本來他就是得不到家里一點幫助的人,大學期間還有兩萬四千元的助學貸款,畢業之后就要開始算利息的,何況他本來就應該在畢業四年內還清。 他咬緊牙關,兩年還完了。 來這個城市的路費,置辦最簡單的行頭,租房的租金和押金……一點一滴都是錢。 而他一個月房租一千一,自己生活費一千二,另外一千二用于還錢,錢還完了就攢著。 雖然窘迫清貧到了極點,但他勉強還能靠著這點微薄的薪水在這個一線大城市待著,無聲無息,如同一只沉默的螞蟻。 去年他爸又說自己摔斷了腿,跟他要錢看腿,他雖然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沒得到過他父親一點資助,但這個時候,他爸卻覺得他做人子女理所當然要替當爸的出錢。 他身上只攢到八千,湊了當月的工資中的兩千,一共一萬,打款給他爸。 然后開通了花唄,要不然他那個月就沒錢吃飯了。 可還是不夠,他把辦了一直沒用的信用卡找人刷了五千出來。 借唄也開通了,同樣借了五千,又湊了一萬。 其實他爸還嫌少,是他忍無可忍,告訴他爸說自己骨髓都被吸干了,請他別再要錢了,自己接下來還要還賬,這才罵罵咧咧算了。 接著就是趕緊還借唄,借唄利息不低的。 好不容易幾個月后借唄還清了那五千和利息,可又到了交房租的時候了……于是再次用借唄…… 信用卡還不出? 只能多辦幾張,還款日期錯開,借一張還另一張…… 再加上工資不漲,生活費和房租卻一直在上漲。 過著拆東墻補西墻的生活的人,哪里有勇氣辭職?哪里有勇氣跟老板談判? 生活就這樣成了死循環,把他的腰越壓越低。 女朋友更加是想都不敢想,他哪有錢追女朋友?更別提結婚了。 今天一進公司,還沒等他打卡結束去衛生間偷偷摸摸刷個牙洗個臉,就聽到銷售之花安娜的嗔怒:“劉奇彬!你昨天怎么給我修的電腦?我里頭所有客戶資料都找不到了!” 劉奇彬連忙去給她看。 安娜在旁邊越看越急:“怎么辦?怎么辦?我的客戶資料全在里頭??!劉奇彬,你是不是故意使壞???” 最后干脆哭了起來:“嗚嗚嗚,我完蛋了,劉奇彬,你自己沒客戶,嫉妒我,故意的是不是?你偷我的客戶資料想干嘛?” 劉奇彬被她哭得一個頭兩個大,而且整個公司的同事全在看著他們,竊竊私語。 越著急就越沒法子…… 屋漏又逢連夜雨,這時候,秦主管從自己的辦公室走出來,把一份印刷好的資料“啪”的摔在他面前。 劉奇彬抬頭一看,秦主管面如寒霜。 “劉奇彬!你看看你!這個單詞翻譯錯了!今天有客戶跟我說,我才發現!你說你!你怎么對待工作的?現在這份資料已經印刷了一千份了,其中一百多份已經發出去給客戶了……你說說,多么影響我們公司的形象!給我們公司造成多大的損失!” 她氣得胸脯起伏,臉色鐵青,想想又說:“我給陳總說了,你這個月工資扣一千!” 劉奇彬腦子里“嗡”的一聲,一千,對別人來說可能還好,但對于他這個等米下鍋的人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 他站直身體,卻覺得身子直搖晃。 周圍天旋地轉的。 秦主管和安娜尖利的聲音像一把鉆子在他腦子里攪。 “對不起,”他慘白著臉說,“我不太舒服,今天請個假?!闭f完他突然跑到廁所里,吐了。 公司樓下買了當早飯的煎餅全吐了出來,被沖進下水道。 衛生間里充斥著淡淡的酸臭味。 他拼命用水漱口。 出來的時候,他低著頭,不肯看任何同事。 余光里,秦主管早不在了,大概回自己辦公室了。 安娜鐵青著臉,雙手抱臂,不看他。 同事們竊竊私語,甚至有人開玩笑:“小劉,你這是怎么了?幸虧你不是女的,要不我們還以為你懷孕了……” 他低著頭,沒回答,逃難一樣逃出了辦公樓。 外面陽光燦爛,他迷茫地站在那里十幾分鐘,才去坐地鐵回家。 那里也不是家,那只是個六個人居住的小兩居中隔出來的一個籠子。 能睡覺,能滿足最低需求就行。 他不知道哪兒才是他的家。 不在這里,不在這個可怕的城市。 也不在老家,不在那個mama早就跑了,爸爸只知道喝酒打牌的農村自建房里。 也不在那個爺爺奶奶已經去世,日漸荒蕪的土平房里…… 更不在他大學住了四年,現在已經換了學弟學妹的小小宿舍鋪位…… 但他最終還是坐地鐵回到了他租的房子。 站在樓下,他沒進去。 雖然現在里頭空蕩蕩,靜悄悄的,但他依然覺得里面狹窄壓抑,喘不過氣來。 再說,隨時也可能會有人回來,跟他催房租。 他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了一盒打折的冰紅茶,紙盒裝的,只要一塊錢一盒,是一個沒聽說過的小牌子的,但是長得幾乎和康師傅一樣。 還好不叫康帥傅。 坐在小區里的石凳上,他看著頭頂白花花的太陽,耀得人睜不開眼;看著腳底下,長得扁趴趴,卻拼命朝四周蔓延的不知名雜草;看著不遠處樹上,一只鼓著肚子,聲嘶力竭鳴叫的蟬;看著地上,幾只拼命努力地搬著白色的不知道什么小顆粒食物的螞蟻…… 也看著來來去去,買菜歸來,談笑風生的本地的阿姨們。 也看著偶爾開過,找到一個狹窄的停車位就如獲珍寶趕緊塞進去停車的車輛。 他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著冰紅茶。 沒去吃午飯。 電話鈴突然響了。 他看了一眼,是二房東,蒙蒙男朋友。 他不想接,也不敢掛,只好按靜音。 過了會兒,手機屏幕上的電話不再跳動了,一條微信發了過來。 “老劉,你方便這會兒把房租打給我嗎?我要給房東了……” 方便嗎? 不方便。 他卡里還不到三千,那還是他上個月日常消費都用花唄,也不敢多還借唄,專門留著應急的…… 可是他怎么能讓大家跟著他沒法交房租? 誰也墊不出來。 在這兒混,他們誰都不容易。 他咬咬牙,把手機里保存的小額貸款的鏈接弄出來,就想點。 可是在即將點下去時,又好像有個聲音在阻止他,不能點,貸了這種高利貸就更完了,人生更加沒法翻身了。 反反復復,猶猶豫豫,他就在這個小區綠化帶的石凳上,從早上十點多坐到了下午四點。 一籌莫展。 他心里好像有一部分在苦笑。 為什么,為什么沒少努力,還是過成了這副模樣? 四點多時,老楊給他打電話,說自己帶點啤酒和冷菜回去,晚上和他喝兩杯。 五點半多點,老楊就回來了,微信問他在哪。 他給老楊發了個位置,老楊不一會兒就找了過來、 劉奇彬驚詫他那么早回來。 老楊一邊把啤酒冷菜放在石桌上,一邊說:“我都遞了辭呈,快走人了,我還加個屁班!當然是五點就下班!” 兩人一邊喝一邊回憶純潔美好的大學時光,一邊抱怨現在的生活,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今天晚上星星還依稀可見,在這個城市,是很難得的。 老楊抬頭看著,幽幽嘆息:“彬子啊,我記得,你以前說,你本來想學天文的?!?/br> “是啊……”劉奇彬說了兩個字,就沉默了。 他從小就喜歡天上的星星,喜歡天文望遠鏡,喜歡去思考宇宙…… 可是填志愿的時候,家里的親戚說:“天文?是天氣預報嗎?” “那能干啥?能找到工作嗎?” “你家供你不容易,你媽也跑了不管你了,還是學個能賺錢的吧?!?/br> 連老師也說:“劉奇彬,你的成績上不了985,不是985的院校好像沒什么天文系可選,就算有也不好就業……” 最終,他報了個當時很火,被大家認為將來“能賺大錢”的工商管理專業。 “你還不如當時學天文呢,”老楊有了幾分醉意,“咱們這工商管理也沒公司讓你管……也沒什么錢讓你賺,還不如學自己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