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盛鳴瑤靜默了片刻,直接將蓋在身上的薄毯掀開,側身翻下了躺椅。 所有人都想到盛鳴瑤會突然起身,始料未及之下,秋萱與長明都沒來得及阻止。反倒是蒼柏,十分自然地沖著盛鳴瑤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想要牽住她的衣袖。 然而,這一次,就連蒼柏也失策了。 盛鳴瑤并沒有如往常那樣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而是直接撲進了蒼柏的懷里。 直到溫熱柔軟的人類軀體整個沒入了自己的懷中,蒼柏才僵硬地抬起了手,虛虛地環住了他。 剩下的親傳弟子們見此情形,也會心一笑,默契地不去打擾。 蒼柏很無措。 他從未嘗試過安撫旁人——不止是人類,就連曾經在妖族之時,生性肆意驕傲的蒼柏也不曾去安撫過同族。 那些在他面前展示脆弱情感的家伙,要么是他的手下敗將,要么是有求于他,惺惺作態。 這樣的情態無疑讓蒼柏心生厭惡,也從來懶得搭理。 他之所以對盛鳴瑤感興趣,也不過是因為她身上的那部分“相似”,而這樣的“相似”中,并不包括那些脆弱可憐的情緒。 然而出于意料的,蒼柏一點也不厭惡露出了脆弱一面的盛鳴瑤,只剩下無措與惶恐。 而在這其中,又裹挾著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 好像,他們之間的距離又靠近了一些。 感受到盛鳴瑤強烈的情緒,蒼柏小小的嘆了口氣,將一只手落在了盛鳴瑤的肩膀上,輕聲安撫道:“我在?!?/br> 少年的懷抱彌漫著針葉林的氣息,在短暫的情緒宣泄后,盛鳴瑤發熱的腦子冷靜了下來,退出蒼柏的懷抱后,不好意思地撥弄著額前的碎發,輕咳了幾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剛醒來,情緒有些激動?!笔ⅧQ瑤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索性轉移了話題,“你見過幾位長老了?拿到了記憶了嗎?” 在春煉最后一關中的記憶,會凝成一顆珠子,若是太過慘淡,珠子就會呈黑鐵之色像是翻滾著無窮無盡的欲望。而越是幸福圓滿,珠子的顏色越是淺淡。 長老們通常會將最黯淡的珠子銷毀,其余的,便由諸位弟子選擇是否需要記起。 當然,即便是選擇了記起一切,這段記憶仍是模糊的,只能記起幾個關鍵的節點罷了。 “嗯,我剛醒來,就去見過他們了?!鄙n柏牽著盛鳴瑤的衣袖,將她摁在了躺椅上,“得到了記憶后,我將幻夢中的古怪告知給了幾位長老,想必就是因為,才提前終結了這次春煉?!?/br> 是的,提前終結。 早在盛鳴瑤醒來后的幾秒之內,殿中的弟子頓時醒來了一茬又一茬。起初盛鳴瑤還不覺有異,在蒼柏的提醒下,才發現了這些弟子眼神茫然,面色慘白,透出了幾分不自覺的虛弱。 見四位長老已經出面,盛鳴瑤懸著心終于放下,轉而又將注意力挪回到了蒼柏身上。 “你問長老拿回了記憶?” 拿回記憶有利有弊,有人會因幻夢之事心生戒備,避免自己重蹈覆轍,而有人則會沉溺其中,反被心魔所困。 “對,我將記憶取回了?!鄙n柏側過身,從袖中掏出了自己的記憶珠子,遞給了盛鳴瑤,苦惱道,“魚長老一看見我的珠子,就發出了驚嘆聲,特意在我獲得記憶后,又將這珠子保存了下來??上已勖げ荒芤灰?,不知阿鳴jiejie可否描述一番?” 這珠子體積不大,約莫是普通珍珠的三四倍大小,通體渾圓,更難得的是它完全呈雪白色,觸感溫潤。 盛鳴瑤微怔,蒼柏在幻夢中的記憶,竟讓他覺得如此圓滿嗎? 她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將心中的疑問問出,就聽身后傳來了秋萱師姐的聲音:“阿鳴師妹?長老們請你去前院敘話?!?/br> 盛鳴瑤迅速起身,錯過了蒼柏在聽見“阿鳴師妹”時,皺起的眉頭,以及隱隱不悅的神色。 在這之前,“阿鳴”分明是他對盛鳴瑤的專屬稱呼。 被留在原地的蒼柏將下巴擱在手背上,心中認真地籌謀,如何將“阿鳴”霸占。 在跌落的剎那,蒼柏就已在現實中清醒。他先是去找了汲南與田虛夜,將魔尊混入春煉一事交代了清楚,而后又得到了自己的記憶珠——魚令鶯確實夸贊了珠子,這一點,蒼柏并未作假。 他當然圓滿。 若真論起恐懼,蒼柏其實并無什么害怕,他只是厭惡血色與黑暗。 血色會讓他想起自己被人類囚禁,浸泡在血池中的日子。而黑暗,會讓蒼柏想起那壓抑到足以使得任何一人發瘋的漫長時光。 當生命被困于一隅且看不見盡頭,才會覺得永生是一個詛咒。 ——直到盛鳴瑤的出現。 每當盛鳴瑤在一個時空節點,rou身死去,蒼柏就同樣會陷入短暫的昏睡,而后蒼破深淵的禁錮就會更松懈幾分。 可以說,是盛鳴瑤將蒼柏從黑暗中拯救了出來。而現在,她又同樣讓他擺脫了血色。 [——不放!] 少女沙啞地低吼猶在耳畔。 蒼柏抬起手,輕輕摁在了眼角,琉璃珠般干凈清澈的眸子閃過了金色的光芒,繼而又歸于平靜。 或許,他們的相遇,真的可以稱之為命中注定。 …… “你是說,你就是般若仙府傳說中跌落山崖的弟子盛鳴瑤?” 田虛夜捋須,神情閑適,未見緊張之色,甚至抽空喝了口茶,魚令鶯也毫不在意,又將一盒點心往盛鳴瑤處推了推。 “這是用清心丹制成的糕點,你剛從那般緊張的秘境中出來,又被我們叫來問話,身體難免吃不消?!?/br> 盛鳴瑤茫然無措地接過點心,頭一次發現自己半點也不明白這些大佬的意思,只能又重復了一遍:“我是盛鳴瑤,曾是玄寧真人門下的弟子?!?/br> 其余三人見此俱是一笑,紛紛起身而去,將此處小院交給了剩下的二人。 田虛夜神在在地閉著眼,等人都走完后,反問道:“所以呢?” “你是盛鳴瑤——誰規定‘盛鳴瑤’不能修仙了?” 盛鳴瑤緩慢地眨眨眼,她似乎明白了田虛夜的意思,可這太過令人欣喜,盛鳴瑤又不敢確認,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您不介意我曾經的身份,打算將我收入門下嗎?” “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碧锾撘罐垌?,撩起眼皮睨了盛鳴瑤一眼,“你可還在修習般若仙府的心法?!?/br> “未曾。我跌落山崖之時,就已經靈力全失,經脈也有受損?!?/br> “你可是因為品行不端惹出亂子?” “并非。反倒是遭受不公,忍無可忍?!?/br> “那你可還對般若仙府心懷憧憬?” “一絲一毫也無。不過倒是有一個東西留在那兒,日后勢必要去取來?!?/br> “這不就行了?!?/br> 田虛夜從座椅上起身,十分隨意伸出手地在盛鳴瑤眉間一點,而后滿意地點點頭:“般若仙府失去了你這般有潛力的弟子,是他們的損失?!?/br> 盛鳴瑤默默低下頭,憋著笑。 田虛夜收回手,掃了她一眼:“你又想到了什么?” “弟子想起了您在夢境中的說話方式,與現在完全不同?!笔ⅧQ瑤忍笑開口。 田虛夜奇道:“那幻境中的我會如何說話?” 盛鳴瑤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道:“那群有眼無珠的瞎子,活該損失了這么一個好苗子,讓我白白撿了一個便宜!” 兩人對視,幾秒后,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無論你之前是誰,如今,你都是我田虛夜的弟子。如果你愿意叫我一聲‘師父’,那就有大荒宮在你身后為盾?!?/br> “從今往后,你再無需畏懼人言,若有人再膽敢欺辱于你,為師替你撐腰?!?/br> 盛鳴瑤紅了眼眶,拼命眨眼,褪去了眼中的淚意,直接跪在了地上,雙膝觸地時,發出了一聲悶響。 “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看著這個命格奇特的弟子,田虛夜心下感慨,上前扶住了她,又問道:“盛鳴瑤——待之后謄寫弟子錄時,你可還是用這個名字?” 盛鳴瑤垂眸沉思,一時拿不定主意。 田虛夜見她糾結,心中嘆息,又道:“這個決定沒有好壞,對于我而言也沒有影響,你不必太過多慮。只不過一個名字罷了,你遵從本心便是?!?/br> “我大荒宮雖不至于問鼎修真界,可保住你一個弟子,還是很容易的?!?/br> 說完后,田虛夜負手而立,閉著眼,心中感慨萬千。 也不知道這孩子在般若仙府經歷了什么,看她處理事務時分明是個果決堅定的性子,可偏偏對自己要求太高,又總是生怕傷害旁人。 活得這般小心翼翼,盛鳴瑤的過去想必如那位小祖宗所言,無依無靠,過得極為艱難。 般若仙府這般欺負自己命定的弟子,田虛夜不由在心里又給他們記了一筆。 “既如此,弟子不愿改名?!?/br> “嗯?”田虛夜撩起眼皮,揶揄道,“不怕麻煩了?” 盛鳴瑤恭恭敬敬地對田虛夜行了一禮,說道:“以前曾聽說那些縱橫江湖的俠客皆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坦蕩做人。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體驗一番這樣的瀟灑,哪能輕易放過?” “天地之大,倒也不至于放不過一個‘盛鳴瑤’?!?/br> 她模樣恭敬,口中的話語卻再是肆意戲謔不過了。 老狐貍田虛夜哪里能不明白盛鳴瑤的意思,輕哼一聲:“你且放心,我看般若仙府那群家伙也是到頭了……他們找不了你的麻煩?!?/br> 師徒二人達成默契,田虛夜難得收徒,心情頗好,索性帶著盛鳴瑤一同飛升登頂了上了大荒宮所在的荒山最高峰。 站定后,田虛夜靜默了片刻,開口問道:“說說,看到了什么?” 盛鳴瑤站在山頂,山頂并非荒蕪不可及,而是開滿了彩色的花。這些花有大有小,更不拘品種,一簇色彩艷麗明亮中也許會有一朵純白,一叢不知名的雜草中也混混著一朵牡丹。 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肆無忌憚地在空中舒展著自己的身姿,向天地展現自己的風采。 盛鳴瑤閉著眼,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都飄了起來,風裹挾著她,她混雜在風中,一路飄去了遠方。 入目所及的風景極其開闊,不似在靈戈山山巔那么浩渺如仙境,也沒有那么工整的海運天池,高潔如雪。相反,盛鳴瑤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近處是蒼綠無際的草木,遠處是湛藍無邊的山水。 一花一草,一座山,一池水——它們都是無邊無際的。 這些景物不是涇渭分明的,它們是混在在一起。 花邊有草,草邊有水,水里又倒映著山,山巔上也許還開著很多很多的無名花草。 這些縱橫交錯的東西,是…… “生機?!?/br> 盛鳴瑤睜開眼,望向了田虛夜,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明亮。 “乾坤之大,在于生機。生機所依附者,在于一草一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