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玄寧此時的眼神, 極為可怕。 墨色翻涌之下凝成的漩渦充滿死氣,濃厚到化不開的悲慟沉重讓人不敢分辨,惶然與絕望交織之下, 足以令這世上任何一個天性樂觀之人痛哭出聲。 ——甚至可以說,擁有這般眼神的人已經脫離了活人的范疇,更像是深淵中憑空出世的魔物。 “她是你的師妹……”玄寧尾調上揚,細聽之下,竟有一股令人惶恐的慘淡。 “——難道就不是我玄寧的徒弟了嗎?” 沈漓安被玄寧問的一怔,竟有片刻失語。 玄寧嗤笑一聲,懶得再分給沈漓安絲毫眼神,隨手握住了暮春笛的笛身。 手掌在觸及笛身時驟然出現了許多細碎的傷口,滲出了血跡,可玄寧竟似毫無感覺一般,十分隨意地將暮春笛扔進了沈漓安的懷里。 “滾遠點?!?/br> 再次聽見這句話,沈漓安的身體顫了顫,低聲問道:“師尊不會放棄朝婉清,對嗎?” “還輪不到你來管我?!?/br> 得到這句回答后的沈漓安突然綻開了一個笑容,乍一看與過去那溫潤清雋的笑意十分相似,可細辨之下,卻是完全不同。 “既然您選擇了朝婉清,那便是徹底放棄了盛鳴瑤?!?/br> 沈漓安沉默半晌后,斂去一切悲痛與怒火,對著玄寧最后行了一個弟子禮。 “從此以后,沈漓安出門在外,再不會以玄寧真人門下弟子自居?!?/br> 這話出口,幾乎等同于沈漓安叛出師門,與玄寧徹底決裂。 可玄寧仍是站在原地,背著身,望著窗外的日光出聲。 還記得盛鳴瑤第一次擂臺比武受傷后,玄寧將她接入洞府,又讓丁芷蘭前來為她醫治。 當時的玄寧也是這樣背對著盛鳴瑤站著。 那時雖是夜色,卻也很明亮,是如今黯淡無光的驕陽所不及的。 “你說完了?” 玄寧轉過頭望向沈漓安,仍是無悲無喜的模樣,似乎這世間的一切都不配被他放在眼中。 “說完了,就滾吧?!?/br> …… 沈漓安出了洞府,可心中郁氣仍未消除,空蕩蕩的,反而愈加茫然。 恨無可恨,怨無可怨,一腔悲憤不知該與何人說。 從前的沈漓安在經歷了幼時荒誕的一切后,見人三分笑,看似對誰都溫和有禮,可細細追究,他也未曾把任何人都放在心里,所以即便偶爾被人誤解,沈漓安也能一笑置之。 若人將感情割裂成等分,依次分給身旁眾人,那么哪怕其中一份被人踐踏,你仍可以獲得很多很多的回饋。 這是沈漓安從他扭曲的童年中得出的道理。 同樣的,這些回饋來的愛意,也是沈漓安構建象牙塔的圖紙。 然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身上那份不可控的情感。 早在之前那個秋夜里——或者更早之前,沈漓安已經不自覺地將更多的情感,悄無聲息地傾注在了盛鳴瑤身上。 這個師妹的身上,有沈漓安永遠得不到的熾熱張揚。 …… 不知何故,沈漓安又停在了盛鳴瑤之前的院落中。 原本的院落雖然簡陋了些,可到底很干凈,但現在沈漓安不知為何,總覺得一切景物都變得霧蒙蒙的。 他見花不是花,樹也不是樹,就連耳旁溫柔而過的風聲都輕聲在他耳旁呢喃著一個人的名字—— 盛鳴瑤。 “漓安?你在這兒做什么?” 丁芷蘭略有些驚訝的聲音在沈漓安背后響起,沈漓安轉過輪椅,淡淡道:“芷蘭真人?!?/br> 僅僅叫了聲尊號便再也無話,若是在從前,翩翩君子沈漓安絕不會做出這樣不周全的事。 可現在,他偏偏這么做了。 丁芷蘭心下也能猜到一些原因,暗自嘆息:“雖是凜冬已過,可到底春寒料峭,大晚上的,你早些回去休息?!?/br> 坐在輪椅上的沈漓安扯了扯嘴角,也不應答,眼神落在房屋上,又似看向了更遠處。 “你……盛師侄既然托我將那東西給你,你便不要辜負她的心意?!?/br> 想起往日,丁芷蘭也不好受。 她也不知盛鳴瑤如此心性堅韌之人,究竟經歷了什么,才會選擇那般決絕的方式來與眾人告別,可對著常云一臉的諱莫如深,她也終究沒有問出口。 罷了,這些事,就爛在心里吧。 “她……她是何時準備這些的?”沈漓安小心翼翼地開口,看向丁芷蘭的目光里充滿希冀,隱隱透出了一絲祈求。 到了這般地步,所有與盛鳴瑤有關的往事,都是無價之寶。 沈漓安唯獨期盼著旁人能記得盛鳴瑤,哪怕只有一些,或者更多——甚至也許只有一丁點的小事,但能與他人談論起她,就已經讓沈漓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就好像這樣,沈漓安就能欺騙自己,盛鳴瑤其實從未離去。 “很早了,大約是用心頭血救了朝婉清之后,也不知她看了多久的古籍,翻了所少卷宗,才找到的這個法子?!?/br> 丁芷蘭并不知曉沈漓安腿疾的內幕,只以為是當年玄寧一時之氣釀成的殘局,因而出言寬慰:“盛師侄的心愿就是你能夠痊愈,如今斯人已逝,我們活著的人,唯有不辜負她才好?!?/br> 說著這話的丁芷蘭不知道,她的每一個字都是扎進沈漓安心臟中尖銳的刀鋒,如今一段話下來,沈漓安早已千瘡百孔。 “……我知曉了?!?/br> 晚風將樹葉吹得簌簌作響,夾雜著沈漓安暗啞的聲音,一時竟讓人有些分辨不清。 “芷蘭真人放心,我再呆些時候,便會回去?!?/br> 丁芷蘭本是要去器宗找易云商量些事,途中路經于此,不忍見沈漓安傷神才寬慰了幾句,見他這么說,順勢應下:“也好,那我先行一步?!?/br> 待她走后,周遭的一切皆未變化,唯獨坐在輪椅上沈漓安驟然變了神色,再也不復往日里溫文爾雅貴公子的模樣。 ——瑤瑤的死,與我有關。 沈漓安小心翼翼取出了那枚被他藏在懷中的丹藥,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哪怕自己那般偏心,哪怕瑤瑤心中已經有了諸多猜疑,哪怕自己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師兄—— 可盛鳴瑤,永遠都將最好的東西給了沈漓安。 沈漓安木然地看著手中那顆凝聚了盛鳴瑤一滴心頭血的丹藥,悔恨交織之下,渾身都開始顫抖。 ——瑤瑤。 從此以后,‘盛鳴瑤’只能活在他人笑談之中,她的形象會隨著時間洶涌而愈加淺薄模糊,或許百年、或許只需十年,這世間就再不會有人記得那個灑脫鋒利、瑰姿艷逸的少女。 沈漓安握緊了裝著丹藥的盒子,將它貼近了胸口,似乎這樣就仍能感受到另一顆心臟的跳動。 若是此時有別的弟子路過,見到沈漓安這般慘淡黯然的模樣,怕是要將他認成厲鬼,驚駭得叫出聲來。 可沈漓安早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他捂著心口,低低地笑出聲來,在皓月照耀之下,更顯狼狽。 在思過崖時,沈漓安想了很多很多,有從前,也有將來。 從前那些日子不提也罷,可沈漓安第一次這么期待著“未來”。 殺戮與背叛交織構成了沈漓安血色的童年,也從此徹底轉變了他的性情,甚至改變了幼小的沈漓安對人之一生的觀念。 ——無所求則無所傷,無所欲則無所恨。 ——若能無所偏愛,則再不會為塵世憂苦。 玄寧的冰冷無情溢于言表,而沈漓安的疏離冷漠,則藏在了完美溫潤的面具之后。 直到那一日,盛鳴瑤用無情嘲諷的語氣揭開了沈漓安最丑陋的傷疤,可在夜幕之下,鮮血淋漓的往事再次將沈漓安籠罩。 【——我在看滿天星河流淌,我在尋日月暗輝光芒?!?/br> 【——我在想啊,再也沒有生而為人,比活在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br> 在思過崖半年,少女清脆張揚的語調總在沈漓安耳邊反復回響,他對著皓月繁星,終有一日確認了自己從不敢辨的心意。 ——不是對師妹,而是對一個喜歡的女子。 說來可笑,面對玄寧時,沈漓安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大話,可他心中喜歡的,同樣是那個即便跪于正殿、千夫所指時仍不屈服的盛鳴瑤,是哪個會在冷言冷語的決裂之后,仍出言安慰他的盛鳴瑤。 誰知,如今舊日笑談盡被時光湮滅,彷徨之下,再不見故人。 【……可師兄也該知道,極致的溫柔在某些時候,亦是利劍,同樣會將人傷得鮮血淋漓?!?/br> 那日盛鳴瑤的話語浮現在了沈漓安的耳畔,字字清晰,揮之不去,似是打定主意要將沈漓安的靈魂撕成片片碎屑。 前二十多年,沈漓安因自己無法護住師妹而歉疚黯然。 他的腿傷,分明就是自己的懦弱的象征,再不濟也是與朝婉清的私人恩怨,卻不想竟然被盛鳴瑤一個‘外來者’記在了心里。 ——為什么死去的人偏偏是最無辜的盛鳴瑤? ——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多嘴多舌的朝婉清? ——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罪孽深重的自己? 世事難料,命運弄人。 沈漓安捂著眼睛,嘴角勾起,弧度越來越大,可手背上卻出現了條條痕跡,若不仔細辨認,大抵會以為是月光流淌。 “我如今知道了?!?/br> “求你……聽我懺悔?!?/br> 往后余生,所有沈漓安活著的日子,皆是心魔。 …… ……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又是一年秋日,又有一批外門弟子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