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之前的傷勢因為懲戒堂潮濕陰暗的緣故,只勉強愈合,但一有大幅度動作就會崩裂。 比如剛才盛鳴瑤走得快了些,腹部的創口就又崩開了。 血跡沒有太明顯,盛鳴瑤也毫不在意的伸出手摁了摁——她的手上亦交錯著未褪去的血痂。 一直沒有出聲的沈漓安終于看不下去了,被譽為‘仙府第一公子’的他,頭一次在對長輩說話時斂去了嘴角的笑容,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 “我師妹身體不好,之前又受了重傷,進了懲戒堂?!?/br> 玄寧微微側首,看向了自己的大徒弟。 沈漓安垂下眼眸。 他從未反抗過自己師尊的任何命令,總是那么溫和乖巧,完完全全地被人馴養。 可這次不同。 沈漓安一看到盛鳴瑤,一看她身上的傷痕,一看到她嘴角嘲諷似的笑意,就會想起那日,他們在懲戒堂的對話。 他在愧疚。 為她腳腕上的枷鎖,為她滿身傷痕,也為了……那日她在懲戒堂中,沒有問出口的那個問題, 沈漓安避開了玄寧真人審視的目光,總是溫柔輕緩的聲音不由帶上了幾分指責的意味。 “如今既然沒有確切證據能夠證明我的師妹與妖獸勾結,那么,各位師長師伯能否先讓她回去養傷?” 滿室寂靜。 盛鳴瑤心中嘆息。 之前在懲戒堂里,她感知到沈漓安身上有股‘恐懼’在蔓延。又想起似乎朝婉清在蒼破深淵出事時,沈漓安也在現場。 結合了盛鳴瑤腦中為數不多關于《仙途漫漫》這本書的記憶,她不難判定,沈漓安是個有奇怪感情潔癖的人。 他為自己、為旁人,皆蒙上了一層溫柔表象,如今卻被盛鳴瑤短短幾句話和現實毫不留情的戳破,只能竭力填補著自己想象中純白無瑕的完美象牙塔,祈求它不要坍塌。 徒勞罷了。 盛鳴瑤抬起頭,沖著沈漓安坐在輪椅上的背影笑了:“師兄,謝謝?!?/br> 怎么說呢? 沈漓安這濫情的脾氣,對著路邊流浪的一條狗都會心軟相助??峙逻B他自己都分不清,平日里的溫和笑意,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不過盛鳴瑤感覺得到,他剛才的那幾句話,有急迫、有指責、有愧疚,也有真心。 這就夠了。 沈漓安聽到盛鳴瑤那句‘師兄’,下意識回首,猝不及防便撞進了盛鳴瑤帶著璀璨笑意的目光。 這笑容一閃而逝,像極了百年前,在人世間看過的煙火。 他如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下過山了。 “但是不必了,弟子如今還撐得住?!?/br> ——這句話是對堂上的幾位長老說的。 “此事事關弟子聲譽,請恕弟子冒犯??扇羰墙袢债斨娙嗣媲安徽f清,一拖再拖,只會讓謠言四起,連累師門憑白受辱?!?/br> 少女倔強執拗地跪在地上,端的是一派光風霽月,正派磊落。 丁芷蘭忍不住插話:“行了,不就是一個匕首的事嗎?先不說人界匕首中也許就混著幾個妖族的東西,你們有沒有想過,若這妖氣,是在收妖途中沾染上的呢?” 眾人一怔,他們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 掌門常云看向了正殿的盛鳴瑤:“在收妖途中,你可使用過這把匕首?” “用過?!笔ⅧQ瑤半真半假,“弟子不太擅長用劍,偶爾會以短匕藏于袖中,待妖族不備時,伺機出手?!?/br> 感受到幾位長老緩和下來的氣息,盛鳴瑤又補充道:“弟子自知修為不夠,帶匕首也是為了給師兄師姐們少添些麻煩?!?/br> 易云長老笑了:“若真如此,到是我們錯怪師侄了。不如掌門現在就把那匕首拿出來看看?” 為了隔絕妖氣,匕首被收藏在了金鳳梧桐木的盒中,這段時間一直交給了掌門在保管,絕不會出差錯。 游隼見此同樣冷哼一聲,道:“就將匕首拿出來看看,免得被人說我們欺負小輩!” 常云作為般若仙府的掌門自然不可能將什么東西都放在身邊,他略沉吟片刻,對自己身邊的大弟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立刻領命而去。 不多時,就見弟子捧著長條的木盒進了正殿。 盛鳴瑤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盒子呈深棕色,顏色卻一點也不暗沉,流光溢彩,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用這么難得的木材來裝一個小匕首,這大概是這個匕首的匕生高光時刻了。 常云當著眾人的面,親自打開了盒子。 殿內寂靜,眾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有幾個弟子甚至踮起了腳尖,視線隨著常云掌門的動作一上一下。 盛鳴瑤本來是很緊張的,但如今見眾人這般做派,反倒覺得好笑,沒那么緊張了。 正殿眾人目光都追隨著那個精致貴重的盒子,因為它能決定盛鳴瑤的生死。 反倒是沈漓安在看了一眼那個盒子后,又將視線挪到了盛鳴瑤身上。 盛鳴瑤余光瞟到了他關切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 沈漓安看著她沒心沒肺的樣子,竟覺得意外可愛,于是也笑了。 ——若是瑤瑤這次真的做錯了,大不了教訓她一頓,再去求師尊,替她受過。 ——即使她錯了,她仍是我的師妹。 這個想法在沈漓安腦中冒出,而后便扎根瘋長,再也揮之不去。 且不論這個方法究竟可不可行,然而恐怕沈漓安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接受‘不完美’,并試圖共同分擔。 無論是否關于愧疚,但他已經十分輕易地默認盛鳴瑤可以是‘不完美的小師妹’。 眾人心中可有思量,默契地將眼神投向了掌門常云手中的木盒,緊緊盯著。 隨著‘啪嗒’一記開鎖聲,常云向盒中看去,先是微微皺眉,撫須嘆息。緊接著他一揮手,直接使了浮空術,讓匕首懸浮在了殿內正中央—— 只見匕首氣息干凈,縱使樣子精致漂亮,可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它上面竟然一點也沒有那日渾濁不堪的妖氣! 殿內頓時嘩然。 眾人都見過那天匕首上繚繞著的黑色妖氣,怎么如今居然一點不剩?! 緊接著,眾人又不自覺地將目光集中在了殿內中央跪著的女子身上。 莫非他們真的冤枉了…… 游隼瞇了瞇眼,倏地將手中一塊上品靈石擲向了匕首。 他無禮的行為讓常云眉頭一皺,但也沒有阻止。 上品靈石碰到了匕首,發出了‘鐺’的一聲,眾人屏氣凝神,連盛鳴瑤也精神一震。 若這上面還有一絲妖氣,靈石就會裂開。盛鳴瑤心微微提起,還不等她思索后路,那上品靈石已經自己墜落。 這似乎,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大家又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移到了游隼身上。游隼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他被當眾落了面子,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轉身拂袖而去。 誰都知道藥宗煉藥長老游隼向來行事毫無章法,脾氣古怪,針對盛鳴瑤也是因為愛女游真真罷了。 如今盛鳴瑤清清白白,游隼看了場戲,自然也懶得再呆下去了。 掌門常云索性不去管他,又將匕首收進了金鳳梧桐木盒里,沉吟片刻:“這次是我們錯怪師侄了?!?/br> 他親自上前扶起了盛鳴瑤,慈愛掌門架勢做足了,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丁芷蘭斜靠在座位上沒動,似笑非笑:“要我看,當初師兄就太莽撞了。怎么能僅僅憑借一絲妖氣,就給小輩定罪呢?!?/br> 眼睛看著的是她常云師兄,口中說出的話,倒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位。 玄寧毫無波動,狹長的鳳眼低垂,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就在丁芷蘭想著再嘲諷幾句時,玄寧身形一動,下一秒就站在了盛鳴瑤面前,反手扼住了她的手腕,直接給她硬灌靈力。 若是妖物強占身體,必會被這般純粹渾厚的靈力弄得經脈具斷,爆體而亡! 縱然盛鳴瑤不是妖物,可這不代表她沒有痛苦! 她的靈力本就枯竭,這幾天也沒好好養著,如今被這樣玄寧來了這么一出,活似久病在床的傷患被人強按著腦袋,懟進去了幾根千年老人參。 一口人參是續命,幾根人參就是要命了! “師尊!”“玄寧!” 殿上同時想起了幾聲驚呼,玄寧真人的動作停了下來,盛鳴瑤已經被沈漓安扶住,靠在了他的腿上。 沈漓安坐著輪椅,如今靠在他身上,盛鳴瑤倒也舒服了些。 可她的身體仍在不自覺地顫抖,生理性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沈漓安見此,顧不得旁人,直接將手搭在了盛鳴瑤的背后,幫她梳理靈力。 至于盛鳴瑤,她只覺得渾身的鮮血似是都被冰凝固,隨后有一瞬間沸騰,全部上涌至喉嚨,她‘哇’地一聲,頓時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玄寧!”這下連掌門常云都穩不住了。 常云的師父還在時,常云也是個暴脾氣。只是一朝事變,他被推上了掌門之位,不得不把自己偽裝的不動聲色,八面玲瓏。 “這是你的徒弟!你這是胡鬧!”常云呵斥道。他見沈漓安已經在給盛鳴瑤疏離靈氣,到是氣順了一些。 顧忌著還有各宗門弟子在場,常云嘆了口氣,到底給玄寧留了幾分面子:“你是做師父的,不可如此莽撞?!?/br> 他這個師弟,別看現在看著清心寡欲,實則最是離經叛道。 當年師父還在時,他就能做出不接管任何一宗,出了那件事后,更是幾百年不收一徒,逼得常云將已經另立門戶的師叔的弟子游說過來,才勉強將般若仙府維系了下去。 常云看著玄寧,倒也忍不下心責怪他。 說到底,還是樂郁那件事,傷他這位師弟太多…… 常云又看向了盛鳴瑤,搖了搖頭。 到是可憐她了。 至于被人可憐的盛鳴瑤,其實她覺得還行。 說實在的,比起之前的死法來說,這點痛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