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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所述,郭強生的作品充滿表演性,也借這一表演性通向他的倫理關懷。但他在意的不是朱天文式的文學形上劇場,也不是邱妙津式的決絕生命/寫作演出。他的對同志倫理的推衍,表現在對推理小說這一文類的興趣上?!兑剐兄印贰痘筻l之人》已經可見推理元素的使用。是在《斷代》里,郭真正將這一文類抽絲剝繭的特征提升成對小說人物關系、身份認同的隱喻。在同志的世界里,人人都扮演著或是社會認可,或是自己欲想的角色。這是表演甚至扮裝的世界,也是一個諜對諜的世界。雙方就算是裸裎相見,也難以認清互相的底線。 對郭強生而言,推理的底線不是誰是同志與否,而是愛情的真相。這是《斷代》著墨最深的地方。如果“愛情”代表的是現代人生“親密”關系的終極表現,郭強生所刻畫的卻是一種吊詭。同志圈的愛欲流轉,往往以rou體、以青春作為籌碼,哪有什么真情可言?同志來往“真相大白”的時刻,不帶來愛情的宣示,而是不堪,是放逐,甚至是死亡。但相對地,郭強生也認為正因為這樣的愛情如此不可恃,那些鋌而走險、死而后已的戀人,不是更見證愛情摧枯拉朽的力量? 擺蕩在這兩種極端之間,《斷代》的故事多頭并進。結局意義如何,必須由讀者自行領會。對郭強生而言,《斷代》應該標志自己創作經驗的盤整。青春的創痛、中年的憂傷成為一層又一層的積淀,如何挖掘剖析,不是易事。早在《夜行之子》里,他已經向西方現代同志作家如王爾德(Oscar Wilde)、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以及佛斯特(E. M. Foster)等頻頻致意,反思他們在書寫和欲望之間的艱難歷程。借著《斷代》,他有意見賢思齊,也回顧自己所來之路?;奶蒲灾杏兄職v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創造了一個癡昧的城邦——也是充滿魑魅的城邦。 后 記 郭強生十八歲進入臺大外文系,我有幸曾擔任他的導師。大學四年,強生給我的印象是極聰明、極乖巧,風度翩翩,不愧是校園才子,讀書則力求“適可而止”。大四畢業那年,強生出版《作伴》,應他所請,我欣然為之作序,期許有加。哪里知道當時的老師和學生其實一樣天真。 九?年代中期強生赴紐約大學深造,我適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于是又有了見面機會。記得他邀請我看了好幾場百老匯戲劇,聚會場合也??吹剿?。我甚至曾安排他到哥大教了幾年課。之后他回到臺灣,我轉往哈佛,逐漸斷了聯絡。 強生回臺后曾經熱衷劇場編導,未料這幾年他重拾小說創作;而且迭獲好評??磸娚淖髌肺颐棵坑X得不安,倒不是內容有多少聳動之處,而是敘述者的姿態如此陰郁蒼涼,和印象中那個年輕的、仿佛不識愁滋味的大學生判若兩人。我不禁關心起來:這些年,他過得好么? 在新作中他對自己成長的世代頻頻致意,不禁讓我心有戚戚焉。想起他大學英文作文寫的就是小說,而且內容悲傷,以致我十分不解。我們的師生關系是一回事,但顯然有另一個作為小說家的強生,這些年經過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生命歷練。虛構與真實永遠難以厘清。閱讀他的小說,還有他更貼近自己生活的散文,我似乎正在重新認識——想象——一個作家的前世今生。 也許這正是文學迷人之處吧。強生的新作定名為《斷代》,似乎呼應了我們的今昔之感。曾經的少年已經是中年,誰又沒有難言的往事?唯有文字見證著一路走來的歡樂與悲傷。謹綴數語,聊記三十年師生緣分。祝福強生。 ①?《夜行之子》(臺北:聯合文學,二〇一〇),頁九三?!?/br> ②?“擬仿”(mimicry)當然出自霍米·巴巴(Homi Bhabha)后殖民論述的批判詞匯?!?/br> ③?郭強生:《夜行之子》,初版,臺北,聯合文學,2010。 在純真失落的痛苦中覺醒—— 郭強生專訪 何敬堯 采訪 何:《斷代》的書寫突破了以往同志文學的單一位置,企圖站在一個更高點、更寬廣的面向上,重新回顧臺灣同志歷史。對您而言,此書寫角度有何意義? 郭:我一直對于同志文學這個標簽有疑問。譬如,你要如何定義它?作品中有同志角色?是否要驗明正身,我是同志,所以我寫的東西叫同志文學?讀者是同志,所以才歸類為同志文學?甚至,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同志運動底下的附庸?作為創作者,我不會先想這是不是同志文學,只是認真對待讓我覺得值得思考的主題。我從一個文學創作者的角度出發,探索這些同志角色如何看待自己的成長、如何應對面貌丕變的大環境?,F在的人很容易受短線的激情刺激一下,而后卻是船過水無痕。以同志的背景去切入臺灣這三十年的變化,可以幫助我帶出一個重要的概念——從八?年代以后,臺灣時常處于“純真失落、激情過后”的焦慮與彷徨。這與同志運動很像:諸多以往受爭議且不見于大眾討論的話題都揭開了,可是接下來要如何走下去呢?像臺灣的環境,忽然解嚴、選“總統”了,但接下來要面對一個大疑問:還能相信什么?過去的威權洗腦、國族的負擔、舊的身份都拿掉了,好輕松,激情興奮了一下,卻發現接下來衍生了更多問題,比想象中更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