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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阿崇要的不只這些。阿崇跟我們不同的是,他早已想好了他要的人生。他一直向往的是國外那種更公開更自由的同志生活。 Angela 念完書回國,這回阿崇不想忍了,幾度威脅我說他要跟她把話說清楚。我說你敢的話你就試試看,我會讓他爸知道我倆的事,到時候他的弟弟們會繼承家里的一切,而他會一無所有……我只是在吵架的時候用這話嚇唬他而已,或許無意間讓他開始警惕到這點,所以后來才會先下手為強。我是不是成了他潛逃海外的幫兇?我不知道。 吵歸吵,但是碰到了彼此的身體卻又是另一回事??此莻€樣子,你一定想象不到,其實他在床上很厲害的。我承認這也是我的弱點,為什么還是會跟他糾纏不清,因為他在那方面一直比其他我所碰過的人更能滿足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是個純粹rou欲的人。當更深更長久的情感都不敢想的時候,所剩的不就是這個了? 我沒想到最后是他把我給甩了。 分手的時候,他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尖酸而無情。他罵我是蕃仔,是吃軟飯的。沒錯我承認,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沒拒絕過他給我的經濟支援。但是這么多年下來,我也給了他他想要的,不是嗎?我沒想到的是,跟我在一起,他仍沒有放棄在等待一個更好的對象出現。一旦當他看到了那個可以帶他前往他真正同志夢想生活的人,我對他而言就是一無所取、毫無價值了。 很諷刺,不是嗎? 我被甩了以后竟然還掉了眼淚。 也許并不是為了失去他而哭,而是我知道有些東西我永遠失去了。想尋找一個rou體靈魂都契合的伴的想法,在那時候就放棄了。我寧愿有一個家,一個正常的家可以讓我安定下來,取代我的原生家庭,停止那種沒有未來的感情所一再帶來的惶恐與惆悵。 和 Angela 剛訂婚的頭幾年,當然還是有些掙扎,沒法一下全斷得那么干凈。之前有個開 gay bar 的家伙,算是多年的炮友吧。我那時主要時間在中部經營我的人脈,為了第一次參選“立委”在做準備,反正一周見一面,對方在臺北根本也搞不清楚我的底細。他們開酒吧的,對于這種事或許也比較看得開,不會死纏爛打。我在訂婚后斷斷續續還跟這個人有來往,他也沒給我惹來什么麻煩。 直到有一次在zuoai的時候,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了一個已有白發、眼袋暗沉的中年男人趴在我身上,我嚇了一跳。 在那之前,我完全忘了年齡這回事。在我的美好幻想里,一直還是我們二十歲時的模樣。就連到了今天,同志可以上街游行了,這已經不是禁忌了,但我們還是看不見老是什么,除了在公園里那些躲躲藏藏的歐吉桑。 為什么會提到陳威?因為他完全印證了我年輕時對于同志老后的最糟想象。仍然奇裝異服,不知往臉上打了多少rou毒后那種與年齡不符的光滑皮膚,說起話來花枝亂顫,更糟的是,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別人會怎么看他的自覺。 但我們都見過還在讀官校時的他不是嗎?那時候他在臺上還是另一個樣子,為什么老了之后變得這么慘不忍睹?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一點一滴改變了他?雖然我那個開酒吧的朋友那年才不過四十出頭,但是在他身上我已經看到他的未來。他除了吧里的那些客人,幾乎跟這個社會是脫節的,沒有什么朋友,唯一最好的朋友竟然是個扮裝秀藝人。他唯一的休閑活動就是上健身房,總說既然吃這行飯就得敬業,沒有人要來 gay bar 看到一個有啤酒肚的酒保。然后有一天我看見他在鏡子前對著自己的眼袋又拍又推的,問我是不是他也該去微整一下?我并不在乎他是酒保還是清道夫,但是要一個人的價值觀與生命目標完全與他的職業切割是很少見的事。同樣的,喜歡同性或異性真可以完全獨立于社會資源與生存條件之外嗎?他讓我意識到同志想要白頭到老有多么不切實際。這個世界到今天只走到了青春健美的男孩們高呼同志無罪,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樣面對老與丑、病與殘。我們走在他們前面,理應留下一些可以稱之為生命經驗的東西,但是連我都自覺除了二十歲的心動三十歲的心痛之外我什么都沒有,四十歲的我跟那些孩子們一樣幼稚無知。 我也只不過是個凡夫俗眾,沒有那個大智慧去悟出怎樣才能超脫既有的人類經驗,認識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 真有自我這種東西嗎?難道不就是從現有的分類中,找出不同的身份名牌換穿混搭而已? 平等的標準又是什么?跟誰平起平坐就算公平了嗎?從外省老兵之子換成了原住民,從黨外進入了“國會”,從同性戀變成了異性戀家庭里的人夫人父,誰又在乎我真正是誰,若是每個角色我都能演得有模有樣的話?—— ● 那間屋子里的游魂,雖然無聲,但他仿佛仍聽見了他們渴求被釋放的呼喊。 甚至,那些呼喊的聲音中,還包括了他自己。 垂著頭坐在警局里,他想起了昨晚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并接受了它們只能一輩子藏在他心里不足為外人道的這個結局。 原來夢也可能是一個存在于現實里的空間。 一個曾有太多人把感情與希望投射其中的地方,就會成為夢的入口。同時,那些癡昧與消磨,那些無法重來,亦沒有答案的心痛,便成了入夢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