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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啊,小鍾。 人生如果能重來,我想我會在十七歲那年,勇敢對你說出我很喜歡你。 也許是因為我的自卑,也許只是無知。也許你那時候根本沒有那么在意我。你一直都是那么淡淡的,獨來獨往,讓我摸不透你在想什么。 留下了一道隱約裂痕,隨著生活中各種壓力的拉扯,早已崩陷成峽谷,只能眼睜睜看著很多東西就一直不斷掉落進了那個深黑的谷中。 多年來我就這么一直緊緊攀抓著斷崖的邊緣,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就要掉下去了。 記得那年民歌大賽結束后,你的心情并未因獲獎而興高采烈,我因為父親又再次入院得匆匆趕回臺中,就這樣錯過了想和你深談的機會。之后接到你的一通電話說想來散心,對你而言這不過是朋友之間再平常不過的拜訪,但你可知當時我多么猶豫,最后還是不得不斷然拒絕了你的要求。 你不會知道從小到大我多么以我的家庭為恥。 一個窮困的退役老兵娶了一個沒念過書的山地女人,我出生的時候我爸都已經快六十了。從小到大,我的父母從沒管過我,一個是年紀已經太大,一個是經常好幾天不見,偷偷跑去高雄那種低下的酒店賺些外快,給自己買一堆我爸沒有能力負擔的時髦洋裝與化妝品。 我還有一個哥哥。這個哥哥是母親在嫁給我爸前跟另一個老兵生的,這種事在那個年代,在我生長的低階層是很普遍的,你們這種正常家庭臺北長大的小孩,也許很難想象這樣的婚姻吧? 國小畢業那年,我又多了一個meimei,一出生就發現有唐氏癥,我爸一直說那不是他的種。我不知道老天爺究竟為什么跟我們這個家這么過不去。 三十歲之前的我,似乎也只有那個短暫的夏天,因為有你和阿崇在身邊,曾讓我暫時忘卻了成長過程所留給我的陰影。有時候人活著就只是需要那一點點可以仰望的星光,即使在黑暗的大海上也就不會完全迷失了方向。 曾經,我希望你成為我可以取暖的光,聽你唱歌,看你出唱片,然后有一天我可以對人家驕傲地說,嘿鍾書元是我哥兒們—— 那時候的你卻始終不動聲色,或者可以說刻意疏遠,我只好又退回了自己無光的洞xue。我那時以為,你或許永遠都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感情,因為正常人家的小孩最后一定都還是會回到正常人的愛情。但是人生卻總是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反諷,誰會想得到,竟然是我這個野孩子最后乖乖地成了家? 畢竟人的一生中,能與“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切割的時間,是非常稀有且短促的。我不可能在你們面前永遠隱藏,當人與人的關系開始變化,當意識到沒處可躲的時候,我只能制造出另一個外衣把自己包覆。 記得高一放學后的那個黃昏,我曾跟你說過一個故事。 我說,某個深夜我在街頭游蕩結果上了某個男人的車。那個故事有部分是真,大多部分是假,是我給自己制造的第一件迷彩外衣。 小鍾,你一定沒注意,高一上體育課的時候我總會沒事偷看你,我那時總想象著為什么我多的是一個殘障的meimei,而不是一個像你這樣的弟弟?我的作業總是遲交,其實都是故意的,因為那樣你就會很著急,忙著把你的作業筆記借給我抄。我為什么會被留級一年,不是我真的那么懶散或愚笨。 會從臺中來考北聯,都是因為我那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他是一個很善良的人,我爸娶了他母親,讓當時生活已陷入絕境的他們母子有了安頓,對這件事他是心存感激的。我們差了七歲,從小真正關心我的人只有他。他讀完五專就去了臺北工作,每月按時寄錢,有空回家來都一定會帶我去看電影,還有買一堆我喜歡的武俠小說。他那時總會說,你要用功,來考北部聯招,哥會照顧你,你不用擔心。 到了臺北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就是大家俗稱的“馬夫”,專門送小姐去飯店應召,抽成之外還賣一些毒品。這還不是最讓我震驚的部分。 半年后,臺北開始出現了所謂的星期五牛郎店,他干脆自己也下了海。因為他長得很帥,很快有了包養他的女客,他的舊機車換成了轎車,我們也從小套房搬進了電梯大樓。只是,如果女客要來家里的時候,我就得在街上晃蕩到深夜凌晨才可以回家。 有一天夜里,我回到我們住處的時候,發現他醉醺醺地倒在地上。我要扶他進房間,他卻一把將我抱進他懷里,跟我說,阿峰,你長大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哥在做這個好辛苦,大家看我業績好,以為我懂得吊客人胃口,其實是,我對她們沒有胃口……我起初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直到他把我壓到地上開始吻我,一邊在我耳邊念著,阿峰,哥等你好多年了…… 他說他會永遠照顧我。他要我永遠陪在他身邊。 我并不恨他。那種感情外人是無法了解的。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過著安全幸福的正常生活,他們從沒有機會也沒有意愿去了解,不屬于他們世界的人會有什么樣不同的感情需要。病態、墮落、下賤、無恥。他們只能以他們有限的生活經驗訂出標準,擺出自認高尚的姿態。 如果你問我感情是什么?我會說,每個人只能承受與付出,與他們社會條件相符的感情,并沒有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