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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自我催眠聽久了也無比厭煩,更厭煩的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說辭。 自愿退場的最誘人處,就是以后再不用為茍延殘喘找理由。我甚至決定連遺書都不留?;钪颊也怀隼碛闪?,想死還有那么多啰嗦? 接受最新藥物治療后的頭幾年,果然病毒數量大減,體重也開始恢復,我也曾抱著感激上天以及重見生命之可貴的全新態度正常飲食作息,運動健身,甚至也在心理諮商師的鼓勵下上過交友網站,嘗試與人再次約會的可能。 曾表現過興趣的那幾人,在聽到我如同再次出柜般,艱難地坦承自己是帶原者后,有的立刻表情大變,有的或許在隔天留一則很有禮貌的訊息,跟我說不好意思。 也有當場怒斥為什么一開始不說的,也有幾位曾跟我說,沒關系,他不介意,先交交朋友。 然后不知哪天后者終于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進步開明(或者只是又遇到了別人),于是用自責又疼惜的口吻告訴我,他想過了,他覺得沒有辦法再繼續,再下去只會傷害到我,因為一想到也許兩個人并沒有未來,我不知什么時候會發病,他就受不了,他想要的是一段穩定長久的關系…… 初次聽到這樣的解釋還會動容,等聽到第三個人類似的分手告白,我心里已經在暗暗嘲笑:聽你在放屁,我三年里保證死不了,請問你上一次跟別人有超過三年的交往是什么時候? 然后學乖了的我開始主動給已公開是 HIV 陽性的網友留言,結果好幾個不但沒有同病相憐,反而語帶酸狠反問,為什么我覺得他一定要跟另一個帶原者交往?難道他只能跟帶原者交往嗎? 對對對我就是那種走不出自我羞恥感的害群之馬。 好好好你就繼續等那個對愛滋病患情有獨鐘的人上門吧—— 面對這種被迫害妄想狂,你能說什么? 從沒料到,兩個愛滋病患談情說愛,原來也并不順理成章。一遍遍聽到的都是同樣的恐懼,大家都想要“長久”,都對“白頭偕老”無限向往,認為事前睜大了眼睛,就能篩選出能夠為自己帶來幸福的那些條件,卻不愿面對人生本就是處處風險的真相。 嘴巴上說沒病的就一定沒病嗎? 共度白頭難道就不需要照顧老弱臥病的另一半嗎? 沒有社會的共識接納就不能去愛了嗎? 這些人,寧愿無愛也不愿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難道愛情只是福馬林,用來浸泡他們已如死胎的夢想嗎? 卡帶 A 面已經結束,我卻渾然不察。 關掉了隨身聽,莫名有點心煩,遂把卡帶全裝進了一個紙盒,并用膠帶封起。 送不出去的將心比心,并不是垃圾。 我最后能做的,也只剩如此慎重地將它們妥善包裝,將紙盒與我父母的骨灰壇子一起排放在茶幾上。 ★ 沒有比等待執行自己的死亡更需要優雅與從容了。 二十多年不見總不能蓬頭垢面,要碰面之前我還特別理了發。我介意的其實是事后萬一被報紙寫成了又臟又殘的獨居老人,所以才會先費力把老家徹底清理,再讓自己看起來神清氣爽,因為久病厭世也是另一個我極欲擺脫的污名。我太清楚人們對這種事都懶得費腦筋,或是說根本害怕多想,所以都輕易相信了以這種方式結束不是正常人作為的說法。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像我一樣,發現這也可以是一個冷靜而愉快的過程。 冷靜而愉快的過程難免還是會出現小瑕疵,設計師自作主張剪去了我的劉海與鬢腳,這是過程中我唯一假手他人的部分,果然不盡如人意。短發的長度非但未讓我顯得較有精神,反是讓我瘦削的臉龐看起來更加嶙峋了。坐在發廊的大鏡前,看著自己那張皮相松弛衰敗的臉孔,我一時凝視得失了神。 也許,這就是最后一次好好的自我端詳了。 那個鏡中的人影,雙眼中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隨即便以堅定而充滿期待的注目回視。這樣的對望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一生中曾驕傲、曾欣喜、曾落寞、曾癡癡戀戀、躊躇滿志、痛心疾首……所有那些值得記憶的當下,我們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永遠看不見自己最真實的表情,莫非是老天爺特別為人類設計的一個殘酷玩笑? 總是在忙著揣測他人表情里的含意,搜尋著他人目光中所看到的自己,更多的時候,無不是借著假設他人的目光,才得以面對自己:我看起來得體嗎?我看起來有魅力嗎?看起來 gay 嗎?…… 鏡中的那人,雖已滿頭花白且面色灰澹,卻有一種讓我感到陌生的無畏眼神。有那么短暫的幾秒,我竟然不舍與他道別。 與姚見面的時候,我能夠維持住此刻在鏡中看到的眼神嗎? 我要怎樣記住自己的這一刻? ①?即羅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 ②?即鮑勃·迪倫(Bob Dylan)。 第9章 癡 昧 幾個小時過后,將近破曉的時分,阿龍發現自己竟然被上了手銬。 “為什么會跑去‘美樂地’縱火?” “我只是燒紙錢,哪有縱火?” “房子差點都被你燒掉了,還說沒有!燒紙錢?你是燒了五斤還是十斤?” 同樣的那間派出所,同樣的那兩位員警,同樣的一副自以為是的口氣。阿龍不屑地轉過頭去,看著自己被上銬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