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罪不可赦的我,將同志們最深的不安與恐懼,公開在社會批判的眼光下。那些需要藥物與激情rou體才能暫且逃脫遺忘的,孤獨,我竟然如此置之度外。 兩度面對至親的離去,過程中無論是在醫院或是殯儀館,都只有我一個人忙進忙出。我那異性戀的妹與弟,以至高的家庭利己主義作為護身符,早就分別移民了澳洲與美國。護士小姐們看我無親人幫手難免關心,我卻根本懶得多做說明,一句離婚了輕描淡寫,省事??蓱z父母躺在病床上,仍會被看護歐巴桑間的閑話八卦sao擾:你兒子不是有上過電視講愛滋??? 愛滋帶原者,這個標簽身份始終如影隨形,讓我在原本狹隘封閉的我族圈內,更加難以立足。 二老到臨終皆不放棄再一次詢問:真的就這樣一個人過嗎?見我無語,老人家放心不下,在我面前最后一次老淚縱橫。 也許當下有那么一刻,我曾后悔對他們誠實。 但若非說出了口,我懷疑我可能早已成了離家失聯的浪子,不能面對他們的生,也愧對于他們的死。 對我而言,說出口意味著我在孤立無援的黑洞中缺氧瀕臨窒息之際,在意識逐漸模糊已近乎放棄的生死交關,咳出了那最后一口陽氣。 不想這一生就這樣偷偷摸摸,要死不死。就算是自私的生存本能吧,但是心里明白,我這身這膚、這體這發到底沒毀,留下來好好地為我的父母送了終。 雖然是爛命一條,至少知道生錯的是時代,不是自己。 ★ 仍然擁有在手中的不必回憶,需要被記得的總是那些已失落的,或即將消失的。 比如說,幸福。 也許幸福是一種決心,我曾如此相信。 曾努力過的決心,那是怎樣的過程?或者,只是某個關鍵點上的停格?爾后總像融雪般的幸福,瞬間仿佛握在手中,卻立刻化為指縫間的滴水,那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一個疑問永遠會指向更多其他的疑問。 記憶無起點。每一塊記憶的碎片都可能只是某個局部事實的一片拼圖。但回憶總是循著習慣的步驟,走在相同的一條標示通往過去的路上。 真正的記憶其實是岔路歧徑密布的一片黑森林。如今同樣被丟棄在這條森林荒徑上的,除了我還有誰? 想起了某個周日傍晚,路經西門町紅樓一帶,湊巧看見那位如今甚至已記不得名字或長相的同志候選人。距離他一個街口,我駐足旁觀他與每個進出小熊村的行人鞠躬發送競選傳單。那人不在我居住的選區,幫不了他那一票不是我當下心中泛起辛酸的原因。他壓根兒沒注意到我這個年近半百、穿著一件歐吉桑夾克的中年男子。他眼中所鎖定的自己人,不是短發蓄須的壯熊,就是嬌聲媚行的娘炮。為什么他就如此認定,這幾款人是他需要求助的票倉? 他錯了。屬于這些同類的社交網路早已成熟,他們已完成了自我的出類拔萃,敢玩敢潮,有愛有性,哪還需要政治人物來插花?真正需要且默默等待這個世界翻盤的,不是這些人。 在出柜后那幾年失去了舞臺,受不了那些指指點點的揶揄,我不再進出那些潮流同志的作樂聚點,最后重回那已被改名二二八公園的前世場景,竟讓我心中出現有如歸鄉游子般的心情。 那些在蓊郁樹影中進行的儀式仍然熟悉,本以為早已退化的雷達裝置沒多久便立刻恢復運作。不管多深黝的樹影之后,或多么昏曖不明的距離之外,只要有一道發情垂涎的目光都不會錯過。 點一根煙,問一句要不要走走,即使柴不夠干火不夠烈,也總能聽來幾則故事。那些在臉書上、在酒吧里已失傳的過時的櫥柜故事,仍匿隱其中的這群,顯然早已被大多數的同類遺忘。他們對外面世界正風起云涌的同志婚姻訴求,展現的仍是令開放的同類不齒的無知與無奈,那么沒有斗志的失敗主義,恐怕連期待選票的候選人都寧可放棄他們。 他們。 如進地府重游的我赫然驚覺,他們依然還是族群中的多數。大批的隱性族群,經濟情況不允許他們夜店健身房進出,教育水平的不足早讓他們相信自己的不討人喜。時尚打扮從來與他們無關,連路上偷瞄帥哥一眼都生怕遭來霸凌。聽到這些故事,我甚至開始懷疑,同志原來只是個形容詞而非名詞。就像是“多元的”社會、“開放的”時代,現在我們有了“同志的”文化。 總還是有那些癡心的理想主義分子,希望能把抽象的形容詞換算成跑不掉的統計數字。唉,他們難道不知道,在這個時代,很多觀念就是要永遠讓它保持模糊,才有生存空間嗎? 所謂的公民時代,就是再也沒有人能代表任何公民,人人卻都能以公民名義挑戰公民的定義。同志二字看似勢力龐大,但有多少連在同志國度中都無法取得公民身份的沉默者,他們拒絕選擇,或不知如何選擇,或是他們的選擇違背了主流運動的意志,連自己人也要視他們為無知、落后、反進步的次等公民。 例如我,一個體內流有愛滋血液的厭世者。 終于知道,所有的運動,最后都將制造出一堆事后再也無人關心的失落心靈。慶功者永遠都是那些因終能夠與敵人平起平坐而沾沾自喜的少數。他們原本聲稱所代表的公民團體,都只有在他們的口中存在過,就像是叫牌決戰中不能亮出的那張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