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其涼_分節閱讀_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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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他幾門望族不同,齊家的門人不僅身手矯健,還十分擅長周易陣法,根基深厚。當朝太|祖起兵之時,軍帳之中便有一名齊家弟子坐鎮,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待到□□一朝成龍,那位軍師立刻隱退,成全生前身后名。 故而今上對于齊家,可以說又忌憚,又想收歸己有。招安令一出,齊家家主卻帶著得意門生從繁華的宣城躲到山清水秀的滁州避世去了。 蘇錦對陣法與八卦一竅不通,可基本的禮儀尚且做得到位。在第五次被問到“少年陰陽五行算一卦嗎”時,誠懇道:“不用了,我印堂發黑面有大兇之兆,前世做了孽是災星下凡,您要是不想死就離我遠點吧?!?/br> 那山羊胡算命老兒似是頭一回遇到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嘖”了一聲,找個由頭迅速開溜了。 蘇錦嘆了一口氣,伸手掏了掏耳朵,只覺煩悶不堪。 本是個大晴天,日上三竿之后更加覺得灼熱。夏季的會稽山向來涼爽,蘇錦頭一遭面對宣城的熱浪滾滾,不由得扯著領子,加快了腳步,迅速地順著墻根的陰影向前走,恨不能趕緊找個客棧打個尖兒。 肩頭被人一拍,他聽到一個聲音道:“小兄弟,要算一卦嗎?” 剛要把方才的說辭面無表情重復一遍,蘇錦一回頭,卻對上了一雙璀璨星目。 他一時沒能說出話,被對面的人搶了個白:“我觀你旅途勞頓,此刻定然肚子餓了。這宣城望江樓最是有名,我說中你心事,你總要請我喝一杯吧?” 對面的人長身玉立,一身青衣。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五官生得無比清俊,最妙的是,這雙亮極了的眼竟然微微上挑著,仿佛目光里藏著兩把鋒利的小鉤子,一時間將他渾身的輕佻壓了下去,顯出一些難以名狀的尖銳。 他一頭青絲束起,發帶上暗紋金線。手中持一折扇,并無兵刃,一身長衫廣袖,不像江湖人,反倒如同出游的世家公子。 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認出面前這個人,蘇錦眨了眨眼,小心地試探道:“啊,你、你是……唐青崖嗎?” 那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當初是誰追著我嫌棄易容有礙觀瞻的?” 蘇錦欣喜道:“真的是你,你怎么會在宣城?” 唐青崖癟嘴,一副看到這人無比頭疼的模樣,卻仍舊把他脖頸一帶,朝著不遠處的酒樓走:“我從臨安一路吃喝玩樂過來的,正好有個任務,便在此處停下了。過了明日再啟程,正要去洞庭攪和桃花塢的大事?!?/br> 蘇錦任由他抓著走,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了這人的側面。 若說此前對唐青崖本尊的印象尚且是身量不足的少年,此時褪了讓人膈應無比的易容,突然變得人模狗樣的,蘇錦真的不習慣。 只是他的側臉過分好看,唇角一直愉快地揚起,如數家珍地向蘇錦介紹宣城好吃好玩的,仿佛他們認識了很久,而唐青崖在盡地主之誼。 蘇錦半晌不說話,唐青崖一側臉,驀然發現他倆靠的有點近,連忙放開他。 他并非死氣沉沉的呆板之人,突然的沉默,唐青崖便有些尷尬地問道:“怎么了,覺得宣城不好玩嗎?” “我回了一趟會稽山?!碧K錦前言不搭后語道,“掌門師叔沒了,四師叔也不在了,其他師兄師弟們死的死走的走,最后我是自己離開清凈峰的?!?/br> 昔日朝與同歌暮同酒,如今只剩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在秦無端他們面前展露悲傷,對方大約會覺得矯情,一個人之時又無力。眼下終于見了個還算熟悉的人,蘇錦立刻便崩潰了。 見他情緒低落,唐青崖總算想起自己還比他大得幾歲的事,一種兄長的關懷油然而生,不由得抬手,若無其事地攬過他的肩膀,想說“沒關系”似乎太過蒼白,改口道:“那我請你喝酒吧,去么?” 蘇錦吸吸鼻子,痛快道:“去!” 望江樓最令人心向往之的醉三秋,酒如其名,端的醇正濃郁。蘇錦第一次喝酒,被他拽到了雅間內,二人對坐,唐青崖大手一揮,先要了一壇子酒。 “此酒得名于前朝,據說有一文人,飲此酒后整整睡了三日,第四日醒來,驚道‘莫非這是第四年’,因而得名醉三秋,又叫醉三年?!碧魄嘌乱贿吿嫠寰埔贿叺?,“入口甘醇,但后勁十足,你第一次喝,可多留意?!?/br> 他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但一個時辰后,有些頭暈目眩的唐青崖見桌對面依舊清醒的蘇錦,又瞥了一眼雅間地上的五六個酒壇子,對自己先前的決定感到了無窮盡的后悔。 這小子酒量何止是好,簡直可怕! 蘇錦見他蔫兒了,自顧自斟滿酒一飲而盡,再不說話,只是一碗一碗地灌。此前蘇錦剛一喝酒變得十分話多,唐青崖陪他喝了一壇,已經將他自小到大人生前十九年的所有好與壞了如指掌,如今像是喝到興頭,再不說話。 唐青崖揉了揉太陽xue,暗自催動內力把醉意逼退,清醒片刻后,他按住蘇錦的手道:“別喝了,明天起來頭疼?!?/br> 蘇錦眼角微紅,無辜又純良地看向他:“你是不是要醉了?” 被說中事實,唐青崖目光流轉,笑道:“我不比你小年輕,體力又好,這個點,喏,再過兩三個時辰我便要休息了?!?/br> 蘇錦誠懇道:“那你去歇息吧,我再喝一點。好像確實喝了酒,心里沒有那么悶了,謝謝你青崖……你的名字到底是哪兩個字???” 唐青崖險些笑出聲,他別過臉去竭力忍住,哪知道這人喝多了仍舊有一些變化,感覺像只強裝成熟的小狗終于露出了奶里奶氣的本來面目,變得十分可愛。他沾了點酒,拿筷子在木質桌面邊寫邊念。 一個“青”字寫了一半,唐青崖聽到砰的一聲,轉過頭,果然蘇錦這小子功力未到深處,干凈利落地栽倒了。 他只得把那個“崖”吞了回去,任勞任怨地站起,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小二,要一個房間,這位小爺得醒醒酒,待會兒端一碗醒酒湯上來?!?/br> 待到小二去后廚幫忙,唐青崖挽起袖子,試圖把蘇錦抱去樓上——他對蘇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約莫是骨子里濫情的善良作祟,又依稀帶了點同情。 唐青崖的手剛搭在蘇錦肩上,那倒在桌上的人卻突然動了。 攤在桌上的胳膊下意識地往下一縮緊握住布條包裹,險些挑開露出劍鞘。唐青崖連忙縮回手,見那人下一刻竟莽莽撞撞地直起身來。 蘇錦皺著眉,一張臉憋得通紅,眼睛更是水光瀲滟,少年尚未成熟卻被驅趕著出來經受風雨,委屈淋漓盡致。 此刻見了唐青崖,蘇錦按在劍上的手驀地一松,仿佛竭力分辨他是誰。唐青崖連忙趁機抓住了他的手:“能走么,我帶你去睡一會兒?!?/br> 蘇錦點點頭,任由對方把手抓過去環在自己脖子上,另一只胳膊在他背后一帶,輕巧地讓他把重心靠了過去。他卻多此一舉了,蘇錦走得很穩,仿佛并沒有神志不清,只是垂著眼,跟著唐青崖一步一階梯地上樓。 中間唐青崖想,他醉的沒那么厲害,抓住蘇錦的手便放松了,想要引導他自己走。豈知卻反被蘇錦揪住了衣服,只得繼續保持著一個扶持的姿勢,直到進了房。 唐青崖忙不迭地放開他,彈了彈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你睡一會兒,我要出去殺個人。半夜再回來?!?/br> 蘇錦被他扔在床上,坐得歪歪扭扭,聞言卻突然睜開沉重的眼皮,毫無困意道:“你又去殺人?” 唐青崖笑道:“你剛才壓根就沒醉,還裝!” 他轉眼間便除下了青色外袍,在入了夏的日子里竟還在那質地并不輕薄的外袍下裹著一身江湖人常見的短打。唐青崖立刻又從懷里摸出一瓶未可知的物體,對著銅鏡往自己臉上好一通捯飭,再轉過身來,已經變了個樣。 初次近距離觀摩眉清目秀的青年才俊變成形容猥瑣、身形佝僂的漢子,蘇錦受到的沖擊可想而知。他指著唐青崖,半晌說不出話。 那張見之即忘的樸素面容上露出個少見多怪的嫌棄表情,唐青崖道:“本少爺怎么能頂著英俊瀟灑的相貌去殺人,你是腦子進水了么?” 蘇錦道:“你去何處?” 唐青崖道:“這不方便告知了。放心,你欠著我錢,肯定會回來?!?/br> 話音剛落他抓了什么物事,掀開窗戶一躍而出,等蘇錦追過去時已經消失在黃昏曖昧的光線中。蘇錦記得他上次所謂的“任務”,一把短匕捅進了錢豹的心窩,涌出的血弄臟了唐青崖扎得結結實實的袖口。 蘇錦安靜地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那酒對他而言,像是毫無用處。他終是沒機會去知道什么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腳踏實地,四肢百骸無一處異常。 他想這或許與那名為《步步生蓮》的心法有關,記憶中謝凌常常在月圓之夜自斟自飲,卻也沒有一次喝醉過。 最終他也會變成謝凌那樣永遠無嗔無喜的人么?蘇錦思及此處,背后起了一層白毛汗。 起先在蘇錦的認知中,他以為謝凌的孤高是因看破塵世紛擾,因此格外出塵?,F下才明白,那與什么紅塵往事無關,純粹是一驚動肝火,便會經脈逆行,若是無法自控,立時便會瘋潰至走火入魔。 謝凌對他的洗腦已經初見成效,他如今一握劍,難以自控地殺意頓起。 蘇錦暗嘆一口氣,他回首見了被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劍,莫名其妙地想,當初程九歌所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是不是對自己要求太高了。 眼見宣城月上柳梢,畢竟是十九歲少年,在廂房中枯坐著實無聊。蘇錦最終打算出望江樓走走,他臨行前看了一眼劍,思慮后最終遺留在了廂房里。 夜間似乎正好趕上集市,蒼穹盡頭一絲光還未散去。 穿花拂柳,蘇錦何曾見過這般繁華的景致,一時忘卻自身正事,少年心性作了祟,隨著人群走馬觀花地繞了一圈。直到月上中天之時,他方才意猶未盡地往望江樓走,手中掂著一包糖,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回到望江樓,須穿過一條小巷,蘇錦毫不以為意地抄了近路。 小巷兩側一是民居,一是個已經打烊的鐵匠鋪子,蘇錦行至一半,忽然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那聲音極輕,猶如一只貓踏過結霜的瓦片。 蘇錦拈起一顆糖,不動聲色地向后打去,旋即清脆的“?!甭?,卻是碰上了金屬。 他停下腳步,偏頭道:“閣下從市集一路跟我到此間,究竟有何企圖,打開天窗說亮話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