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_分節閱讀_29
第39章 南州(3) 如此數月,娘見他日日耽迷酒色,歸來便打罵,卻是不聽,爹爹來勸,亦是不聽。重湖卻不來勸,見到時,只問他近來可好。 那日他自外歸來,在簾外卻聽得娘對重湖說:“蝶兒近日敢是想娘子了?也合與他說一門親?!?/br> 他立在簾外,過了少刻,卻聽重湖方答:“既是恁的,舅娘有甚合意人家么?” 楊蝶掩揭了簾兒入去,笑道:“你兩個計議甚么?我自不要娘子,兄長未娶,小弟豈能占先?” 那時見重湖如往常一般淺笑,楊蝶掩心下竟隱痛異常。 自此楊蝶掩卻不去花衢,如前在家中習武習醫。待兄長卻稍恭謹,不似先前昵褻無猜。 兒時耍來在庭院邊閣樓下種下幾株桂樹,年年漸長,十四歲那年八月竟有兩株花同著,清香滿閣。雞鳴時分二人練劍后,重湖便將含露金桂采下,笑道:“蝶兒,今年花開,釀一道木樨酒,可知是好?” 楊蝶掩應道:“好是極好,只是花少,如何釀得?” 柳重湖道:“稍少不妨,初發的花,滋味定是不一般的?!?/br> 只如初嘗的情么? 那時望著兄長含笑雙臉,那話梗在喉間,問不出,咽不下。 到得十五歲,兩個年少都是長身玉立,表里都峭。東君一夜忽來,千枝萬樹漸次發花,安常與幾個年少子弟相過訪,相邀兩兄弟同去踏青。 二月建陽,時時雨霧空濛。幾日細雨后,難得晴好日,便見邀同去建溪邊賞花。建溪谷中,茶芽始生,楊柳發枝,梅且將歇,桃花杏花無數,花上卻有黃鸝。眾家少年使了僮仆鋪下案兒,置下果盒酒盞,在溪畔桃樹下吟詩飲酒。 劇飲之際,忽聞桂花香氣,柳重湖起身四顧,只見桃花深處一株桂樹發得正盛,便踱步去了。楊蝶掩見他去得遠了,亦是起來,腳下卻躊躇了一番,陳元龍戲道:“你兩個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他去兩步,你卻魂不附體了?” 楊蝶掩笑道:“重湖,家中重寶也,有甚閃失,我娘定要尋我的不是。晚生護寶去去?!?/br> 沿溪□□去處,落英繽紛,柳重湖立在□□深處,仰頭望那一樹碎瓊瑤。涼風過后,桃花如雨,落他一身點點嬌紅,楊蝶掩伸手拂去,風卻不止,一身還滿。 楊蝶掩收回手,柳重湖笑道:“不想此間竟有月桂?!?/br> 楊蝶掩采下一枝花葉,道:“比之家中金桂,此處玉桂甚香?!?/br> 因是晴日,溪畔兩側三三兩兩游人仕女,斗草踏青,路旁來來往往,絲竹吟唱不絕于耳。兄弟兩個在桂樹邊相談之際,就聽聞得溪那畔清簫聲,女子唱道:“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身休,縱被無情棄,不足羞?!?/br> 起先二人不甚在意,聽得元龍安常幾個哄然發笑,循聲望去,便見溪對岸幾個養娘丫鬟簇著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十四五年紀,兩重心字羅衣,香泥污了繡鞋,此時手中一枝杏花,低頭含笑不語,身畔一個丫鬟吹簫,一個唱來。 楊蝶掩轉頭見兄長,依前是淺笑不驚。陳元龍高聲道:“嫁與哪個不羞?” 那小娘子轉身便沿溪畔□□去了,幾個養娘丫鬟笑作一團,隔溪向兄弟二人拋來一件物事,楊蝶掩伸手掏來,卻是一個小小玉蟾。 兄弟二人還到座旁,眾人早已笑倒。安常道:“卻不知她要嫁哪個,敢是你兄弟兩個都無妨?” 楊蝶掩大笑道:“那自不妨,明日便請媒人說去,任他挑揀,只恐要氣煞我娘?!?/br> “你娘自大喜,如何氣煞?” 楊蝶掩看向柳重湖道:“她心內自有合意人家,豈能認了這墻頭馬上、溪邊橋頭之事?!?/br> 陳元龍笑道:“那小娘子敢是城東樊樓家女兒?樊樓與你家,也是門當戶對了?!?/br> 家仆與重湖斟了酒,重湖淺淺一啜,但笑不語。 楊蝶掩將那玉蟾收入袖中,道:“吃酒吃酒!” 陳元龍道:“只是吃酒,卻是無趣,不妨吟詩如何?” 楊蝶掩自心神不寧,幾度望柳重湖,看不出半點端倪,如何有吟詩心緒。那小娘子拋來玉蟾,自是待與看桂許久的重湖結識,他豈會不知。 安常道:“吟詩不妨詠花,此間桃李梅杏,各詠一種,豈不甚好?” 元龍拊掌附議。 安常便道:“一夜東風萬萬枝,淺紅深白映春流。無端素手拈花笑,道是拼身不足羞?!?/br> 陳元龍大笑:“好詩。你既詠了杏,我只得詠桃,且聽來:紅梢一點破輕寒,朱戶花橋倚玉欄。著盡無人知悄處,誰家年少信燈闌?!?/br> 一番取笑過后,二人便催促楊家兄弟吟詩。柳重湖沉吟半晌,道:“既是恁的,我詠梅便了。不恨年年著雪霜,但愁長作去年香??章勓嘧訒r相過,不得機緣會翠堂?!?/br> “好個不得機緣會翠堂?!卑渤Ee杯大笑,“今日既得了機緣,且相會去?!?/br> 楊蝶掩自默默吃酒。元龍安常催得急,他說:“難得二月見桂花,我詠桂罷。有情風送十里香,疑是姮娥理新妝。臨遍廣寒深處鏡,無人更見斗眉長?!?/br> 安常道:“此詩格律卻不整?!?/br> 楊蝶掩只道:“卻不似你飽讀詩書?!?/br> 那日大醉而歸,上馬只是踉蹌。重湖見他駕馬不得,扶他上馬,與他同乘。楊蝶掩靠在重湖肩上,道:“哥哥,你自去休?!?/br> 重湖好言軟語:“你恁的,我如何自去?” 楊蝶掩口中道:“你且去,遲早要去,如何不早去?” 重湖不答。楊蝶掩卻在馬上睡去。 是夜醒來,仿佛三更。不知是否重湖將他安置回房,起身只見自家門前簾幕低垂,身畔無一人,恍然憶起早已不與重湖處一室。 他自去卷了簾兒,提了燈籠,徐行到院中荷塘欲待望月。拾級上了小亭,顧盼卻不見月,思量著今日原卻是初三,當三更何來得月色,暗笑自家癡蠢。 抬眼望小庭西側,幾株梧桐下幾株金桂,因了時節,早已花謝。去年重湖采了新花,造了新酒,如今還封在窖里。卻不知是甚么滋味? 玉蟾自袖中掉落,楊蝶掩拾起。摸向腰間墨玉蟾,自十歲起便不曾離身。 怎地又是玉蟾?心下悵然。 望得久了,閣樓上卻忽爾掌起燈。有人支了窗兒??磿r,卻是重湖。他依在窗邊,也望見了亭中兄弟。 兄弟兩個隔著半個庭院相望少刻,重湖離了窗前。 再看時,他提了一色燈籠,因樓外木梯下了閣樓,輕輕走到庭心,踩過荷塘石樁,上了小亭。 見他來了,百種滋味又上心頭。 重湖將燈籠往籠架上架下,在楊蝶掩身旁坐下。 “怎地睡不下?”重湖問道。 “吃多了幾盞?!?/br> 重湖望他,楊蝶掩卻望桂,道:“你若歡喜,將溪邊月桂移來院中植下,便得月月聞香,可好?” 柳重湖搖頭,笑道:“月桂雖好,不若八月桂恁的風情。蝶兒,從前吟道白樂天一闋小詞,道是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合是要那三秋桂子八月月,玉人枕上錢塘潮,方有恁的風情?!?/br> 楊蝶掩笑指柳重湖腿上,問:“可是此枕?” 柳重湖指楊蝶掩腿,道:“亦是此枕?!?/br> 兄弟兩個相視而笑,楊蝶掩道:“兄長,玉枕容小弟一枕?” 柳重湖摟了他頭,放在腿上,楊蝶掩直直看著兄長含笑雙眼,輕輕道:“重湖,來日同去杭州,尋尋三秋桂子,看看枕上潮頭,可好么?” 柳重湖但笑道:“好?!?/br> 當日笑語歡顏,依舊歷歷耳畔眼前,怎知如今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