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_分節閱讀_18
小蛇正色道:“娘子莫要低看我師父調制的胭脂,這胭脂乃是吳地極好的新米,在無錫惠泉中泡上十日,以壽山田黃玉碾子細細碾來,碾作粉漿,去上清,覆上青紗,在日光下曬來,干后使武夷新竹刮去表層,再以蘇州黃絹仔細篩來,和上已制含苞紫茉莉花紅料,精心炮制,旁人買時,他還不與,只把與意中人兒使了?!?/br> 那婦人面色愈發不好看,卻自笑道:“敢問他把與幾個意中人兒使了?” 小蛇沉吟半晌,屈指難數,道:“遮莫十七八個?!?/br> 霎時陰風亂作,沙塵四起。小蛇遮目看時,近處一株女貞攔腰截斷,將次山倒。小蛇眼見那樹倒在跟前毫厘處,眼竟不及一眨。 解輿看時,那女貞樹距樹根不及二尺處,齊齊斷開,卻是劍削的。適才紅光一閃,那婦人如何出劍,他竟識辨不得。當下冷汗涔涔。 婦人向那驚得發僵的小兒柔聲道:“小官人,這胭脂恁的好,奴甚想將來一用。且隨奴去那白猿陳尸處尋它去?!?/br> 第23章 蝶掩(2) 解輿恰在尋思如何將這婦人引至那處,聽得婦人恁的說,不由暗喜。 小蛇負上書箱,抹去一頭冷汗,心下怨悵,切齒至極,腕頭加力,只想那庸醫在跟前,捶上百八十拳,怨恨方得消。 那婦人隨在解觀察身后,小蛇卻是不敢與她同行,伴著解輿亦步亦趨,無奈腿短,那觀察行得甚快,幾要奔走方能趕上。如此行得約莫一里路,小蛇惱道:“解觀察且慢些,小子腿短,隨不得你?!?/br> 解輿暗想,再要慢些,須救不得你了。 婦人在小蛇身后嬌聲道:“小官人行不得恁快,奴家背著,如何?” 小蛇熱汗才盡,冷汗又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君子豈可勞煩淑女?” 那婦人在身后輕聲道:“那又何妨,奴自說與小官人聽,那楊蝶掩自勞煩淑女許久,幾曾知得甚羞。小官人面皮恁的薄?!?/br> 小蛇一僵。停下步子來。 楊蝶掩? 她如何曉得? 此時憶來,往事歷歷。初將他攜至建陽生藥鋪子便是柳官人,至建陽次日,柳官人便再無蹤影。他亦憶不得此號人物,同楊掌柜在家中近半年,這楊蝶掩便歸來。楊掌柜道這楊蝶掩卻是他后生,經年在外走山訪水,尋名處圣藥。這楊蝶掩在家中住了月余,楊掌柜叫小蛇拜了他作師父。旬月才過,他又離家,直至年末方歸。年年如此,走時卷得一堆金銀細軟,楊掌柜亦不惱他。到得第三年上,他便強攜上九齡小蛇同去“走山訪水”——乃自稱吳茗,招搖撞騙,自此小蛇畢竟辨明世事,乃知這庸醫在家中那老成持重之態俱是作態。 確是如此,這楊蝶掩便是庸醫本名。許久不用,小蛇卻待忘了,那庸醫原卻有如此風雅至發酸的本名。 這婦人果是那庸醫舊識。 “楊蝶掩?”解觀察蹙眉道,“莫不是人稱‘楊柳枝頭笑’的楊蝶掩前輩?” 楊柳枝頭笑?小蛇抖起一身毛骨,問道:“這是甚渾名?恁的酸氣?” “楊柳枝頭笑便是這個楊蝶掩前輩在江湖上大號?!酢跄昵斑@個前輩在江湖上頗負盛名,時人以白樂天一句詩道盡江湖頂尖高手,‘綠楊陰里白沙堤’,這個楊,便是楊蝶掩前輩。傳聞他使得一套劍法喚作楊柳枝,俱是輕靈妙招,且輕功天下無雙,立于春日柳梢頭尚身可不倒,且有言這個楊前輩風流倜儻,眾家江湖女子窺墻擲果,有婦人道他直是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傾人城,傾人國,江湖上人便稱之‘楊柳枝頭笑’?!苯庥^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情難自禁——后,始覺那小兒同那婦人望向他神色皆奇詭,欲笑不笑,欲語還休。 小蛇輕咳,干笑道:“敢問觀察,那楊——大俠如今尚在人世否?” “六年前不知為著何事,這楊前輩無端端挑了光州府,此后平空失了影跡,人道他恐怕見拘,故而隱姓埋名,江海寄得余生了。依解某之淺見,楊前輩武藝高強當世罕有人及,區區光州府怎奈何得他,須不當是怕了那官府,只怕有甚原由,離了江湖這是非之地?!苯庥^察再度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情難自禁——后,始覺那小兒面上青紅兩色。 小蛇面皮抽搐道:“觀察對這個楊大俠端的了若指掌,須是記不得自家乃是公門中人了,對這等綠林草莽仰慕已及,怕不是公人所為?” 解輿避而不答。 小蛇又問道:“聽觀察一席話,小子心內對這個楊——大俠亦是仰慕之極,不知這個楊大俠貴庚幾何?” 解輿道:“楊前輩成名之時亦以風流聞名,想是少年成名。而今須不過三十?!?/br> 小蛇覷了覷那婦人,怪笑道:“好個少年郎。想是風流半世,將且作了牡丹花下鬼了罷?!?/br> 午間那迷霧已散去,春已暮,山間花卻開得絢爛,此處竟亦有木蘭,發在綠葉當中開得正旺。倘那庸醫不每每謊稱尋辛夷,木蘭自是好花。而今見得木蘭,只叫人憶起那庸醫,惱得人只盼將那花兒摧盡。 憶來那柳官人一言一行,是個謙謙君子,擔當丈夫,怎奈夢中那面容音聲顰笑,俱是與庸醫一般無二,況自庸醫歸家后,那柳官人便再不曾還來,且近幾年來,并不曾聽楊掌柜說與他聽甚柳官人,莫不是那庸醫竟是柳官人? 柳溪蛇暗罵自家道:柳溪蛇啊,柳溪蛇,莫要胡猜亂道。倘真個恁的,他豈非認賊作父? 行走半日,汗了一身,小蛇只覺口干,搖搖自家牛皮水囊,竟空無滴水。他自不敢向那婦人索水,誰知水中落了甚毒物??茨墙庥^察,他身上卻不曾有水囊。 小蛇道:“娘子,小子有不便?!闭f罷雙手抓胯。 那婦人轉過臉去,道:“小官人自凈手便是?!?/br> 小蛇道:“君子凈手,豈有叫淑女聽得嗅得之理,小子自去溪邊,撒個痛快,強似此處節流?!?/br> 那婦人笑道:“小官人自去,一決千里便是,不須節流?!?/br> 小蛇轉頭便往溪邊去,那解觀察卻也隨他一并去。小蛇笑道:“觀察亦待一決千里?” 解觀察自不采他,到那溪邊,轉頭已望不見那婦人,小蛇恰解下囊袋擬待盛水,忽叫人捂了口攔腰抱起,轉上肩上——小蛇一驚,卻待掙扎,聽得那解觀察在他耳邊低低道:“小兄弟莫要掙扎,你師父分付我帶你至他處?!?/br> 小蛇頷首,那解觀察方松了他口。 解輿方提真氣,此刻方覺自家真氣確較前有增,心下不由稱奇,那神醫吳自有一套調氣妙法,竟能凝聚尋常逸散真氣,沉在丹田,為己所用。解輿背著小兒便往前掠去,只盼抵那神醫處,婦人尚未追來。 作者有話要說: 擲果:來自潘安(潘岳)的典故。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眲⑿俗⒁墩Z林》:“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br> 窺墻:來自宋玉的典故。 《登徒子好色賦并序》 大夫登徒子侍於楚王,短宋玉曰:“玉為人體貌嫻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愿王勿與出入后宮?!蓖跻缘峭阶又詥査斡?。玉曰:“體貌嫻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于好色,臣無有也?!蓖踉唬骸白硬缓蒙?,亦有說乎?有說則止,無說則退?!庇裨唬骸疤煜轮讶?,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br> 是時,秦章華大夫在側,因進而稱曰:“今夫宋玉盛稱鄰之女,以為美色。愚亂之邪臣,自以為守德。謂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窮巷之妾,焉足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蓖踉唬骸霸嚍楣讶苏f之?!贝蠓蛟唬骸拔ㄎ??!背忌僭h游,周覽九土,足歷五都。出咸陽,熙邯鄲,從容鄭、衛、溱、洧之間。是時,向春之末,迎夏之陽,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華色含光,體美容冶,不待飾裝。臣觀其美麗者,因稱詩曰:“遵大路兮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庇谑翘幾踊腥粲型粊?,忽若有來而不見。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眄。復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币蜻w延而辭避。蓋徒以微辭相感動,精神相依憑。目欲其顏,心顧其義,揚詩守禮,終不過差。故足稱也。于是楚王稱善,宋玉遂不退。 綠楊陰里白沙堤: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第24章 蝶掩(3) 小蛇在那解觀察肩頭,只見兩旁林間樹影奔行向后,直似騎在馬背,卻毫不顛簸。小蛇心內暗嘆:這便是那婦人所言武功不濟了,如此說來,那個只知裝瘋賣傻,充嬌弱無力的楊蝶掩大俠之蓋世輕功,怕是如飛在云端霧里了——可恨的便是,尋常時候那句“徒兒慢些,徒兒且慢些,為師的累了?!敝辈恢挡囟嗌賘ian黠。 小蛇細細思量來,尋常叫他惱得七竅生煙,這三年來幾番擬待問個究竟,庸醫尋這物那物竟是為了何事,俱叫他佯癲搪塞去了,這庸醫須非是平人。且三年來言說尋這藥材,尋那藥材,卻也越了江南,下了嶺南,上了京西,過了荊湖,入了劍南,這九州泰半,已叫他二人踏遍。初去江南,道是尋那河豚。問他河豚毒劇,討來何用,他道:河豚味美,值那一死。春暮江南,桐江恁好,直是煙織漠漠,層波似染,峻山如削,在桐江畔守了數日,方圍得一尾河豚。卻也不吃,剜了目,放了血,取了子,剖了rou,俱曬干了,磨成末,裝入囊中,攜在身上。小蛇本豁出一命要吃那河豚,方才忍得那庸醫連日身無分文不務正業饑飽不定,怎知卻吃不得。惱得小蛇半月不采他。他自在江南游歷一番,至杭州游玩,七八月間,滿月夜去那孤山寺尋甚月中桂子,八月十八又趕甚錢塘潮。那錢塘潮來時,庸醫定要近前去看——來疑滄海盡成空,恁的大水,他亦不懼,小蛇卻是見驚了,緊緊牽住那庸醫手,卻在漫天鋪面來的水花中聽得他輕嘆道:你道是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莫非要我年年在此尋桂候潮,方得你來?小蛇卻待問時,又一潮近,人眾齊齊退后,推搡不已,此后他卻也忘了。 江南游歷一番,此后便去嶺南。先尋那四會貢柑,那貢柑在冬日方熟,嶺南雖暖,冬日亦有天冷之時,那庸醫便是攜著徒兒于隆冬入那柑山,一枝一枝尋,定要找色橙紅徑四寸的柑——貢柑本小,何來四寸大柑,即便有了,也不見定是橙紅。尋了整整兩日,才叫他尋著了。加糖蜜曬了,制成柑餅,攜在囊中。此事小蛇亦是惱極,那貢柑極美味,他不過白吃了幾斤,只險些叫那柑農一榔頭錘死,饒是如此,撒腿奔走前尚裹了一包。 再又去雷州。途經電白,去得雷州前,與小蛇說得甚:徒兒,你可聽聞得“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詩?說得便是這滄海中生老蚌,每逢著月明之時,便開出蚌甲,攫月中精華而成魄,年久生的這合浦真珠??上肴タ纯粗閮喝绾巫詼婧葋聿幌??小蛇終歸年幼,聽聞此言卻也頗心癢,便應承了同去雷州,定不羅唣。哪知三月到得雷州池,那庸醫卻道要隨蜑戶出海。原本蜑戶出海,極是慎重,必先齋戒沐浴,供上犧牲,得了天意之許,方可出海。那庸醫在那蜑戶村中醫了里正老娘的瘡瘍,那里正便隨他去了。海上風浪大,渦流處處,那采珠舶爭些兒卷入漩渦,虧得掌舟撇下草薦數張,方才離了那渦流。到得采珠處,那蜑戶自裹了黑衣,熟皮包繞耳項之際,縛條麻繩,口中銜一錫造彎環通管,下得那海。那海不知數百尺深!看得小蛇心驚rou跳。那蜑戶上得舟,行將凍死,煮熱毳覆了,急索姜湯吃了,方才轉好。自言下得一回海,折得幾多壽。采得一籃兒蚌兒,卻只有璣,無珠兒。那庸醫卻索過那蜑戶裝束,定要下海,道是要尋夜光珰珠,還道死生不怪。人笑他道:你初下海,不死則已,還道甚尋夜光珠?強不過他,只得隨他去了。小蛇苦勸不聽,到得后時,轉面不采他,心內只道,這庸醫自家死便死了,卻要累得他在此淪落天涯,行乞為生了。那庸醫下海二個時辰,人只道他死在海中,急得小蛇不知撇了多少淚,拖上時,非但不死,直是生龍活虎,只口唇凍得紫僵,一般吃了姜湯——那里采得甚么夜光!盡是些不成形的璣子。如此數日,番番定要下海。人道尋常蜑戶也不得恁的不惜命,這庸醫直是愛財勝命了。小蛇心下惱怒,決意此番再不采這古怪庸醫——話雖如此,卻極怕他撇了自家,番番還得提心吊膽。到得旬日上,竟真真叫他尋到了夜光珠。那珠兒,徑卻有一寸半,小平似覆釜,一邊光彩微似鍍金。白晝晴明,檐下看時,有光一線閃爍不定,蜑戶道此真珠乃無價之寶,教皇家收了,定是賜下重賞,教他二人一生世穿金履銀。那庸醫獨獨留下那顆夜光,自余珠璣俱分送攜他出海的蜑戶。 幸而那村蜑戶不見那庸醫其后怎生待那真珠,不然,只怕嘔血至身亡。那庸醫將了他的青石磨子,將那夜光珠細細磨成末,裝入泥金瓶內,笑道:一味好藥也。 那一日,小蛇覷見庸醫那嬉笑面皮,直擬待殺剮了他,方解心頭之恨。 嶺南游蕩數月,此后便千里去那東京城,不道尋甚,只道去耍。依前言,耍出個追兵。此后入蜀,本言尋那太歲,道是太歲現身,人人驚懼,避之唯恐不及,卻不知那太歲乃是一味回天活命良藥,只不曾說,那太歲原是一塊rou。這番,尋出了數個追兵。 楊蝶掩這等心性,怕是楊掌柜亦不知。故若要問這楊蝶掩竟是個何人,柳溪蛇自道全天下除卻他,無人再更省得。那便是個招人嫌、惹人憎、得人怨、欠人打,恨不能生吞了活剝了的潑皮無賴。 這般人品,還道甚風流俊杰少年成名窺墻擲果,莫不是世人目珠子蒙塵生灰了?還道甚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尋常見得他笑,小蛇便毛骨悚然,莫不是一城之人俱叫他悚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