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知錦華_分節閱讀_168
齊無傷在山腰扎了浮營,能攻能守,見他們到來,吩咐軍士割下死尸的首級,將弓箭甲器也一并帶走。 至于那些被俘百姓,已連夜帶著財物趕回家鄉。 穆子石疾馳一日一夜,途中只歇了兩個時辰,此刻要下馬清點登冊,試著踩蹬,卻感覺腰腿盡皆僵木。 齊無傷不遠處瞧得直樂,也不上前幫一把,穆子石氣得犯了倔,伸手拽出一只腳,滾著鞍就想把自己硬摔下地。 齊無傷嚇了一跳,策馬直沖而來,馬背上彎下身子,輕舒猿臂,攔腰一把接住,吼道:“你這是個什么壞脾氣!” 拎著往自己鞍前一放:“你方才若是滾下來也就罷了,無非摔個骨折,若是一足倒蹬甩不脫,能被馬活活拖死……你知不知道!” 穆子石回過頭來,一臉狡黠得意的笑:“我知道你能接住我不就行了?” 齊無傷一怔,搖頭嘆道:“拿你沒轍?!?/br> 一時清點整裝完畢,四千人馬列隊回城,回程卻不需急行,如此規模的軍隊,便是蠻族傾巢驟襲,亦能抵擋一陣,何況拔海王新敗,另兩部也不敢輕舉妄動。 沿途偶遇一兩支小股的蠻族探騎,齊無傷也毫不客氣,圍而屠之,全當練兵,尸體頭顱一律割走。 穆子石看著一隊馬鞍邊掛著的累累人頭,不禁蹙眉:“誰殺敵多少,我都已記錄在冊,這些人頭還要帶回去做什么?煮腦殼湯么?” 齊無傷笑道:“這些腦袋帶回城,城外釘一排木桿,都高高掛將起來?!?/br> 穆子石恍然,道:“震懾蠻族?” 齊無傷點頭,話里透著股狠勁兒:“蠻族的腦子跟野獸沒什么兩樣,里頭裝的不是搶就是殺,總覺得打馬能走到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地盤,地盤上的人馬牛羊都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禮物,性情異常的彪悍嗜血,我父王這些年因大靖宮的變故,不得不穩妥為先以守為主,因此蠻族越發兇殘,我得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把他們氣焰先壓下去!” 穆子石拊掌輕笑道:“先屈其意懼其心,再破其軍斬其狗頭,不亦快哉!” 齊無傷道:“渾羅山伏擊得勝一事,你寫折子報送宸京罷!” 春風和煦,穆子石瞇著眼睛,心情極好,卻道:“為什么又是我寫?我不過區區主簿而已,軍中主簿兩只手都不夠數呢,何苦就用我一個?!?/br> “你的折子寫得好嘛,任誰也趕不上,據說皇上每次都特意親閱你的奏報,至于要糧秣要餉銀,也沒人比你更會要、更敢要、更要得著……” 齊無傷說這話還真是有感而發,他曾看過穆子石撰寫的一道要錢的折子,看完之后眼淚都要出來了,其辭可品,其情可憫,其心可敬,其志可壯,整道折子洋溢著一種:皇上啊,全軍已整裝待發志氣高昂,風蕭蕭兮易水寒,不破草原絕不還,這批銀子您只要一撥到,大軍一日便能定北陲而萬年無憂矣,但若銀子不到,雍涼軍士哀鴻遍野日夜憂愁,雖食不能飽腹衣甲不足御寒,猶恨不能為國殺敵而成仁。 齊無傷很慶幸自己不是皇帝,否則看到這樣的奏折,先得歡喜得死一回,再得自責得活過來,再感動得死一回,最后還得激昂得活過來——撥出餉銀。 他夸得真心,穆子石卻不愛聽,氣憤憤的打斷:“那我以后可以專職搜刮民脂民膏?!?/br> 齊無傷大笑,伸手搭上他的肩:“你哪是貪財之人?若不是為了雍涼這十萬鐵騎,金山銀海堆你面前,你都未見得動一動眉毛?!?/br> 穆子石板著臉忍笑:“這還差不多……” 放眼瞧了瞧軍隊如山之穩如風之疾,不由得說道:“足糧足餉,賞罰分明,難怪大寧軍隊中,以雍涼軍最為精銳……無傷,你和虞禪大將軍可大不一樣?!?/br> 齊無傷自然明白他所指為何,嘆道:“虞禪大將軍兵法韜略堪稱當世一絕,但克扣軍餉也是首屈一指,多年前我隨父王赴京,私宴中他便說過,養兵如養獵犬,平日得餓著些,到了戰時,再以厚賞誘之,他們自然搏命苦戰?!?/br> 穆子石因虞劍關霸占了齊無傷,連帶對虞禪也沒什么好感,一時就冷笑道:“虞大將軍敲骨吸髓的喝兵血還喝出道理來了?軍士雖把命賣給了國家,卻也有父母妻兒需得供養……聽說云西兩州的軍餉,一年只發六個月,冬日里兵卒棉衣都漁網也似又薄又破,苦不堪言,兵卒對將帥只有恨有畏而無敬,哪還能一心一意的為國打仗?就算是狗,逼急了還噬主呢!” 齊無傷掌軍極嚴卻也愛惜士兵,穆子石這一席話準準的正中心坎兒,心懷大暢之下,正要夸贊幾句,轉頭猛一打眼,卻見穆子石眉梢挑著,嘴唇微撇,一雙墨綠眸子瞬也不瞬的看著自己,新桐晨露的干凈透明。 以前一直知道他自幼多智狡黠,有明珠出海之美,再見面時,也習以為常的從未感覺到這種鳳毛麟角的資質有什么稀罕,并不是不珍惜,而是總覺得,從此后他會長長久久被自己納于羽翼之下,而他的一切種種,也只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盛放,因此很喜悅也很放心,卻不會格外的企圖緊握住他,進而占有獨享。 但此刻一眼看去,如被神意點化,齊無傷一瞬間有了領悟。 穆子石……那個曾經騎在自己肩頭吃糖人兒的小鬼,真的不再是個孩子,自己也再不能把他當做孩子。 此時原野上的草都綠了,高高矮矮,像是溫柔起伏的波浪,更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細碎的開在碧草之間,簌簌而動,像是海中五顏六色的魚兒,隨風閃動著明亮的顏色,有靈動活潑的意味。 齊無傷手心沁出了汗,心中明白,對穆子石的感情早已變成了另外一種,更深邃也更交纏,變得自然,如光陰流水,變得突然,似銀瓶乍破,變得悄然,春雨入夜,也變得忽然,一葉驚秋。 此一變,猝不及防又厚積薄發,箭在弦上且水到渠成,是喜是憂雖未可知,卻已如天意宿命,落地生根。 齊無傷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給自己鼓了鼓氣,當即道:“子石,我有話跟你說?!?/br> 穆子石勒住馬,嘆道:“你還是先跟戴將軍說話罷?!?/br> 齊無傷一轉頭,見戴西輝果然緊隨一旁,死眉死眼的一張臉,平日覺得穩重可靠,此刻卻是說不出的討人厭,只得先問他道:“你什么時候過來的?” 穆子石又嘆了口氣:“你方才發呆的時候,戴將軍就過來了,要問你扎營之事?!?/br> 齊無傷一看日頭已略往西沉,當下傳令道:“前二十里有土丘又有河流,以前大軍駐扎過,有現成的木耕外溝,前軍到了便挖下內溝,扎穩營盤,留東路通行,分二百人駐守土丘高處,五十人哨探水源上游,埋鍋造飯,大伙兒就歇了罷!” 戴西輝領命自去詳細安排,穆子石長吁了口氣,輕聲抱怨道:“到了我就躺下!我大腿都要磨破皮了!” 齊無傷倒不心疼,道:“磨幾次就好了,我小時候剛學馬戰時,父王那叫一個狠,練得我牙都要咬碎了,回營褲子一撕半屁股血……” 穆子石遙想一下齊無傷包子臉蛋露著半拉屁股的模樣,登時樂不可支:“你母親也不攔著?聽說她可不愿意讓你進軍營呢?!?/br> 提到這段傷心往事,齊無傷猶有余悸:“她自然不樂意,借著我屁股痛不能騎馬,就懸著條白綾逼我去讀什么四書五經,不去她就上吊,結果更好了,沒幾天手掌也被母親打腫了!” 穆子石奇道:“你又不算很笨,難道幾本書還背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