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知錦華_分節閱讀_63
胖大嬸和車把式一硬一軟,道理掰扯透了,好孬話說盡了,銀子也遞了,于情于理,不過一抬手的事兒,老魯也不是拿根雞毛就當令箭的傻貨,當即讓開幾步,粗聲道:“快過年啦,從今兒起閉城門比往日早一個時辰,去罷!” 車把式跳上車駕,鞭梢甩了個漂亮的花兒:“走嘞!” 蹄聲輕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已到城郊。 車里人陸陸續續的下來,各奔東西。那胖大嬸是出城探親戚,她下車時,穆子石突然起身跪下:“大嬸兒,您救了我們兄弟,穆子石無以為報,給您磕個頭,愿您多福多壽?!?/br> 齊少沖愣住,穆子石在宮中何等的備受寵愛?除了父皇母后,鮮少見他下跪,不想今日竟給一個市井婦人屈膝叩首? 心中說不出的難過,當下雙手拽著穆子石的胳膊,大聲道:“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 胖大嬸忙扶起穆子石,替他拍了拍膝頭灰土:“傻孩子,大嬸兒可不是為了你這一跪……我們尋常百姓,不懂什么大仁大義,只求不欺心罷了?!?/br> 想了想,懷里摸出幾顆紅棗,塞穆子石手心里:“孩子,照顧好弟弟,他看著就是個小少爺呢,要是覺得辛苦就吃一顆,嘴里甜了,心里就不苦?!?/br> 穆子石抿著嘴點頭,手心里的棗又紅又大,飽滿得甜味四溢。 馬車駛到一處農莊,車把式擦了把熱汗,笑道:“兩位小爺可得下來啦,我們要搬了果脯趕著回城呢?!?/br> 穆子石聞言跳下車來,伸了伸胳膊,仰頭見冬日晴好,風吹著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新鮮寒冷的空氣,心頭陡然一陣感觸,似蒼涼寥落又似舒展廣闊,鳥飛長空,魚歸大海。 齊予沛已去,那么離開大靖宮也沒什么不好,幼時被囚于別院時,總想跑出院子四野八荒的走走,這一心愿倒是遲了六年得以一償,雖危機四伏,卻也不再囿于高墻,宮中輝煌富貴的生涯只當做一場夢,心中若無貪念奢求,自然就沒有失落留戀。 齊少沖背著包裹,靜靜站在他身邊,那車把式卻掛著一抹笑,直勾勾的盯著穆子石:“這一趟挺累……城門口老魯發脾氣,我的心都要蹦出腔子了,您是瞧不見,我滿背后都濕透了,要不是把掌柜的賞我的那錠雪花銀給了老魯,您二位這會兒許就蹲了兵馬司大牢了,您說是吧?” 穆子石一聽即明,這人想要幾個賞錢,但此去深夏邊界千里迢迢,更不知有多少麻煩艱辛候在前頭,包裹里銀兩有限,一時有些舍不得,只得裝糊涂道:“多謝大叔了!” 車把式氣得笑了:“喲,您當慣了少爺公子了是不?就這上下嘴唇皮一碰,我那錠雪花大銀,就合該為了救您二位送了別人?話說到這份兒上,就沒意思了,您覺著哪?” 穆子石不由得冷笑:“大叔,你的意思是今兒我不給你這錠銀子,你就要把我們再捎回城見任掌柜?” 車把式脖子一梗:“見不見得到掌柜的,您做不得主,城門老魯那兒,也許就等著逮您二位,是不?” 穆子石咬了咬牙,不得已,摸了摸包裹,準備舍上百十來個銅錢打發了他,車把式賊眼溜精的覷著,嘿嘿一樂:“這就是了,您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家里金子銀子堆成了山,賞咱幾口飯吃報個救命之恩,咱也算不得貪,是吧?” 齊少沖聽得真切,實在受不了車把式這副割了鼻子換面吃的嘴臉,略抬著下巴頦兒,從腰間荷包里隨手揀了塊銀子,往他手里一丟:“賞你了!” 穆子石一旁瞧著,差點兒沒氣暈過去,這一錠可比早上那四錢多的銀子還大一倍,也就是說價值至少二百多個大白饅頭!這敗家的小孩真是沒救了! 車把式笑得見牙不見眼,小心翼翼的藏好銀子:“謝您的賞!” 半個時辰后,齊少沖忍不住無辜的發問:“子石,你為什么不理我?” 穆子石走得渾身發熱,剛巧看到前面不遠處一條半干的小溪,自顧過去坐在溪邊一塊石頭上,招了招手:“坐下歇會兒?!?/br> 齊少沖很聽話,坐下洗了洗手,看那溪水清澈:“子石,我渴了?!?/br> 穆子石早翻檢過包裹,洛氏雖心毒手狠,卻也細致入微,當年更是孤身從江南走到宸京以尋再嫁,因此包裹里行路在外要用的小物件一應俱全,包括火刀火石鞋襪衣衫,甚至還有一把小刀、一口輕薄的軟鐵小鍋和一小瓶細鹽。 穆子石也是口干舌燥,吩咐道:“你去揀些枯枝來,我把水煮開再喝?!?/br> 齊少沖略一遲疑:“好……不過要揀多少?” 穆子石以前這些活兒都干過,對此毫不陌生,比劃了一捆的大?。骸斑@么多就成?!笨戳丝待R少沖一張俊臉,又道:“別走遠了?!?/br> 齊少沖雖是皇子,卻自幼打熬身體,步履矯健輕靈,更比同齡孩子身強力壯,不一時就抱著一大捆枯枝回來,一額頭亮晶晶的汗珠,兩頰紅撲撲的,甩了甩胳膊,大聲道:“夠么?不夠我再去拾!” 穆子石心中一寬,看來齊少沖十指沾了陽春水后,倒顯出幾分隨遇而安逆境能行的韌勁兒,當下笑道:“夠啦,都嫌多呢!” 軟鐵鍋里煮上溪水,穆子石又掏出兩只饅頭,就著火烤著,道:“你以后得改一改口,別子石子石的叫我?!?/br> 齊少沖看著饅頭,肚子咕嚕一聲:“不叫你子石叫你什么?” 穆子石凝神看著火光:“叫我哥哥?!?/br> 齊少沖頗有些不自然:“這……我,我可叫不出來,我從未想過子石是我皇兄……” 穆子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以為微臣欺君罔上,區區伴讀僭越要當你的皇兄?” 齊少沖張口結舌,忙搖手道:“不,不是這樣!” 穆子石笑了一聲,道:“是與不是,你都得叫這聲哥哥,而且無論人前人后,都得叫習慣了才行?!?/br> 見饅頭一面烤得焦黃,又換過一面,聲音涼颼颼的帶刺:“莫說殿下不愿意紆尊降貴,其實我也不愿意忝居七皇子的兄長,可殿下如今不過喪家之犬,你若不叫,關卡重重,總有精明的差吏會起疑心,明明是兄弟,為何卻直呼兄長之名?如此萬一漏了口風,我不過一死,殿下的前途,可就不好說了……” 齊少沖在宮中時,就知此人促狹難纏,忙開口打斷,直截了當喊一聲:“哥哥?!?/br> 穆子石的眼珠子正凝在眼尾處瞄著他,斜飛的眉眼,似漠然無情又似暗藏笑意。齊少沖肚子又是咕嚕一響,穆子石遞過去一個饅頭,又從包裹里取出兩只勺子,另有油紙包的咸菜絲攤開在石頭上:“就著熱水吃咸菜,就著咸菜吃饅頭,就著饅頭喝熱水……瞧瞧,這比宮里也不差吧?” 說著自己先笑了,用勺子舀了熱水,吹了吹喝一口:“瓊漿甘露不外如是?!?/br> 齊少沖見他心情甚好,不由得奇道:“剛才那車把式兇惡貪婪,你為什么不生氣?” 穆子石牙縫里嗤的一聲:“有什么好生氣的?你以為外面都是任掌柜胖大嬸兒那樣的厚道人?車把式那樣的比任掌柜那樣的可多多了,你若要生氣,這一路不餓死也氣死了?!?/br> 說著若有所思,眼睫毛垂下來遮著眼神:“這車把式總算有恩于咱們,也是好言好語的圖財要賞,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人,你若不肯乖乖給他銀子,他大冷天的能扒光了你一頓好打,撈到什么就用什么,有一回沒有趁手的,干脆從灶膛里抽出還冒著火星子的燒火棍……” 齊少沖義憤填膺,憤憤道:“為何不報官?” 穆子石靜默片刻,笑道:“我編故事騙你玩兒呢……再說了,逃不出去怎么報官?” 手上卻一不小心,碰翻了包裹,幾錠銀子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