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的那一頭，他聽見了由依急促的哭聲。那陣哭聲，連同他劇烈跳動的心臟一起鼓動。

    “羽島哥哥……jiejie她……jiejie她……”

    剎那一路狂奔，繞過一條又一條的小路，撞到路人頭也不回，闖了紅燈一聲不吭，機動車突然從他眼皮底下迅速穿過，他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周圍罵聲一片，奇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視野的前方一片空白，在那虛無空間的盡頭，仿佛有個少女坐在椅子上，正悲哀地看著不斷奔跑的剎那。

    ——jiejie她醒了……

    由依哭著通知了剎那這個消息，那一瞬間，所有一切美好的、痛苦的事物，都像泡沫一樣被輕輕戳破。

    宮城……

    宮城……

    宮城!

    剎那不止一遍的喊著她的名字，喊到喉嚨嘶啞，口干舌燥。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沒什么能夠表達此刻的喜悅。

    總算看到了醫院的時候，也不顧肺部正劇烈地渴求氧氣，剎那跟個瘋子似的幾乎連滾帶爬地進了醫院，見到他的護士和病人都害怕的后退了幾步。

    走廊的路無比順暢，他能看見宮城的病房門口圍著一群人，其中有宮城的父母，由依，節草醫生，還有這幾天負責照顧宮城的護士們。

    “宮……”

    喉嚨已經干到沒法順利出聲，聽到動靜的眾人，紛紛看向剎那這邊，由依幾乎哭成淚人。因為沒能搞清楚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狀況，剎那楞了一下，身體來不及剎車，大消耗體力帶來的負擔也隨之反斥回來，腳底一軟，身體往前傾了一下，比起絆倒，更是蠢到不行的平地摔了一下。

    “嗚!”

    “羽島學長，你不要緊吧？”

    “相澤，為什么你也……”

    相澤從人群當中擠出身來，急忙跑過來，將剎那扶起來。

    “由依meimei通知了我，所以我就忙不停趕過來了……”

    “可是，上課……”

    “翹了！”

    相澤穿著一身冬季學生服，腳上還穿著室內鞋，想必是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慌慌張張跑出來。在宮城的問題上，無論是剎那還是她，兩人的行動力一樣瘋狂。

    “你還真是厲害啊，居然翹課。不過，這樣正好，我們一起進去看望宮城吧！”

    好想見到生龍活虎的宮城，好想聽她責備自己沒有好好上課，好想再次看見她展露微笑的樣子。下一次，剎那一定會更加細心呵護宮城，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了，不會再讓她無緣無故暈過去了，哪怕是24小時都看守著她……

    “等等！”

    剎那擦了擦鼻子，正要走進去的時候，相澤卻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

    “現在的話，結衣她……”

    剎那忘了一件事，不如說，因為宮城醒過來的喜訊，讓他忽略了一個細節。

    此時，吉田也從后面趕了過來。

    “聽說宮城醒過來了？”

    然后，看到吉田和現在的他一樣面帶喜悅的時候，剎那意識到了。

    不只是相澤，周圍的人都是一臉難看的表情，宮城的父母也都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由依只是一邊哭，一邊看著剎那，仿佛是在期望剎那能夠辦到某種程度的事情。

    “結衣她，不想見任何人?！?/br>
    說完，相澤別過染上陰霾的臉。

    “沒關系，我說過的，羽島，宮城最需要依靠的人就是你，所以現在才是你表現的地方?！?/br>
    “說的也是?！?/br>
    “可能，沒那么簡單了……”

    然而，相澤卻輕易否認了吉田的話。與此同時，其他人也都沉下了臉，沉重地嘆了口氣。

    奇怪的反應，讓剎那收起了笑容，他困惑地看著眾人，以及那唯一的入口，很想跨進去，卻仿佛有千萬個阻礙，讓他寸步難行。

    “羽島君?！?/br>
    這時，宮城的父親——宮城孝走了過來，雙手搭在剎那的肩上。

    “女兒就拜托你了……”

    “咦？孝、孝叔……”

    突如其來的鞠躬，讓剎那一臉茫然。

    “宮城先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br>
    節草醫生面色凝重地走了過來，冷眼看了剎那一下，又以尊敬的口語和宮城的父親搭話。

    “為了令愛，我覺得有必要采取強制手段?！?/br>
    “等一下，拜托你……讓羽島君去試試?！?/br>
    “可是，如果再刺激宮城小姐的話……”

    “結衣的性格我最了解，所以，不要再說了?！?/br>
    “好吧，那就試試看吧……”

    兩人的對話讓剎那更加云里霧里，一旁的吉田貌似猜到了什么，臉色也漸漸拉下來。

    “羽島哥哥，拜托你了?！?/br>
    肩上的擔子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心情也跟著復雜起來，剎那看著那扇門，雙腳有些發軟。

    不管怎么樣，只要進去的話，就能明白了吧？

    只要宮城醒了，比什么都好，只要宮城平安無事的話，就算世界末日，剎那也會破涕一笑。

    沒錯，只要宮城……

    有了這樣的想法，內心也鼓足了勁，剎那深吸一口冷氣，慢慢走進去。

    病房內的一切，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白凈的光，慢慢浸透了剎那的靈魂，從走進門的那一刻開始，剎那就覺得胃絞痛得厲害，他咬著牙，繼續往前走，病床邊的簾子后，是熟悉的影子。

    真的醒過來了，不是夢……

    明明不久前，她還是和昏迷時沒兩樣。剎那只是散步的功夫，就已經醒了。

    剎那拼命壓抑住自己激動的情緒，生怕會嚇到她，畢竟剛剛蘇醒，說不定身體各方面還有什么不適。咽了咽唾沫，繼續往前走。

    “宮城……”

    終于呼喚她了，這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沒有聽見她的聲音，無法看見她展露笑容的樣子，這一刻，總算可以……

    剎那輕輕拉開簾子，破除了詛咒。

    少女傾起上半身，側頭看著窗外的白雪。靜靜地，毫無聲息的，那雙翡翠色的雙眸在那一刻定格，薄櫻紅唇輕輕抖動著，仿佛在訴說著什么。單薄的身體披著一件外套，瘦弱的手上握著一條紅色的圍巾，柔順的栗色長發順著胸口的位置垂下。

    仿佛是被禁錮在畫中世界的少女一樣……

    這樣子的場景，簡直就是夢里的樣子。

    剎那想起來了，那個關于少女坐在椅子上的夢，那個他不管怎么追都追不上的少女。

    此刻，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所以，羽島剎那輕輕伸出了手，就在快要碰到宮城的肩膀時……

    “你來干什么？”

    “……”

    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失去了目標，有一瞬間，剎那有一種自己被甩在身后的感覺，冥冥之中快要追上的少女，又一次抵達更遠的地方。

    “宮城，你……”

    剎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宮城結衣總算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剎那。

    她的語氣，比雪還要冰冷。她的臉色，失去了任何生氣。

    沒有喜悅，沒有驚訝。

    可是，現在的羽島剎那，確實是和宮城結衣面對著面。無數次的渴望，無數次的折磨，痛苦后又振作起來，振作之后又擅自情緒低落，經歷了多番周折之后，總算能夠再次相見，她好不容易才恢復過來。

    但，情況有點不太一樣。

    “好久不見?！?/br>
    喉嚨很干渴，說出去的話仿佛不是出自自己的嘴巴。

    “那一天你突然暈過去，真是嚇死我了……”

    為什么呢？明明想說的不是這種話，嘴巴卻停不住地說下去。

    “那天我原以為只是普通的暈倒，相信你很快就會醒過來的?！?/br>
    不受控制的身體，重復著尷尬的微笑和僵硬的話語。以前自己究竟是如何跟宮城聊天的，宮城又是如何回應自己的，他應該都記得很清楚才是，但現在見到面的時候，卻忘得一干二凈。

    “你還好嗎？”

    不是這個。

    “身體不要緊吧？肚子餓不餓?！?/br>
    也不是這個。

    “突然睡了快一個月，是不是很驚訝?！?/br>
    ——那天，你聽見了我的告白了吧？

    想問的話，咽回內心。

    ——你暈過去了，我真的很害怕。

    想說的話，沒法單純說出口。

    漸漸的，剎那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閉上了嘴巴，困惑地看著宮城。

    “你怎么了？”

    至始至終，宮城結衣沒有對剎那的出現產生半點反應，那雙正視剎那的雙眼，深邃又陰暗，剎那讀不出任何感情。

    “……出去?！?/br>
    ……

    她說得很小聲，剎那幾乎聽不見。但也許，那只是內心產生了自我保護的意識。

    “你說什么？”

    “滾出去?！?/br>
    那一瞬間，剎那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宮……”

    “滾出去！”

    看不見的東西，不愿正視的現實，扭曲的視野。

    剎那的笑容凝固起來，內心被千根針穿刺而過，腦袋逐漸空白?？床灰姷膲毫?，壓得他喘不過氣。

    “就說了滾出去！”

    她再一次重復了剛才的話，冰冷堅固的心也隨之融化下來。

    宮城抓緊了床單，恨不得撕開來，咬破了嘴唇，淚水瞬間潰堤而出。

    “為什么你要來？為什么要說那種話？為什么我非要落到這種遭遇？”

    “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br>
    不是只有剎那單邊受到傷害，但這連吵架都算不上的打擊，讓剎那不知作何反應。

    只不過，現在的宮城，看上去遍體鱗傷。

    “宮城，你聽我說……”

    “不要碰我！”

    愣住的心漸漸燥熱起來，剎那想要伸手拍一下宮城的肩膀，想要讓她冷靜下來，卻被無情地推開了。

    “滾出去！”

    宮城哭著將那條紅色的圍巾扔向剎那。

    那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剎那已經沒法判斷，只是耳邊成群的腳步聲，聽上去并不純粹，他被誰攙扶著身體漸漸離開，接著一陣吵鬧與sao動，他聽見宮城絕望的哭喊聲，又看著宮城再次閉上眼睛。

    *

    “首先，我想跟你道個歉?！?/br>
    罐裝檸檬茶從自動販賣機滾落下來的聲音清脆響起，掛在墻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無關緊要的新聞，窗外的雪景依舊如故。

    剎那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眼前是節草醫生向他鞠躬的情景。

    “羽島同學，我曾經愚蠢地作出了宮城小姐醒不過來的判斷，你當時揍我一頓是對的。但是，現在并不是我的醫學經驗來判斷，也不會再有巧合，除非世界真的有奇跡?！?/br>
    節草醫生來找他，已經是他被宮城趕出去的三個小時后。

    后來剎那才知道，那群人沖進去，是趁宮城沒來得及警惕的時候，替她打了鎮定劑，然后才展開一系列的身體檢查。

    據說，在宮城醒來，了解一切的時候，曾大喊著讓所有人滾出去，否則就自我了斷。

    所以，剎那過來的時候也同樣碰壁了。

    而讓宮城變成這樣的原因，貌似就在節草醫生遞給他的資料上。

    “你好好看看?！?/br>
    節草醫生冷酷地說完后，便離開了休息廳。相澤替剎那拿來一瓶檸檬茶，但剎那無心享用。

    “這是真的么？”

    “不只是醫院的檢查結果，結衣自己也說了……”

    “宮城的家人現在在哪？”

    “還在門口看著結衣，擔心她的情緒會再次失控?！?/br>
    “這樣子啊……”

    手里的那份資料，是宮城的身體檢查報告，即使不用特別說明，剎那也能看懂關鍵的問題所在。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將口袋里還殘有余溫的圍巾拿出來，望著窗外的白雪，心情形如死灰。

    “神經系統受損，感覺障礙……是這樣么？來這一套么……”

    “學長……”

    “吉田老師說得沒錯，宮城一直被詛咒著……”

    詛咒不會致人死地，只會讓人永遠痛苦下去。神明給了宮城醒過來的機會，就會從她身上索取什么。

    而且，還是永遠的……

    為什么宮城結衣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

    剎那明明有意識到，卻從不去思考其中的關系，只是單純地概括為宮城身體脆弱的原因。

    原來從很久以前就埋下種子了。

    “結衣的腿，也許再也無法走路了?！?/br>
    這就是現實，少女不斷反抗命運的終點，就是遍體鱗傷，不管再怎么頑強，一旦雙腿無法走路的話，路就不再有，一切都將停止。

    宮城結衣停滯不前，再也無法前進。這對向來不服輸的她而言，是個多么大的打擊，剎那想都不敢想。

    “吶，相澤?！?/br>
    “我在，學長……”

    “為什么我們都是平常人？”

    “……”

    “我們明明各自有著不平凡的人生，卻活得非常平凡。而宮城她，即使努力想要過得平凡，卻活得不平凡?！?/br>
    “那是因為……”

    相澤咬著嘴唇，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結衣她……宮城學姐她，已經很努力了?！?/br>
    “我知道，但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br>
    “明明身體比別人差，卻比誰都要堅強……”

    那樣的人，也只能是宮城結衣。

    但是現在，那個宮城結衣已經‘死’掉了，也許剩下的只不過是空殼。

    “總而言之！至少現在結衣醒過來了?！?/br>
    已經無法再往更壞的方面想了，對剎那來說，宮城‘活’著醒來，是僅剩的唯一一個好消息，也是一個最壞的好消息。

    “學長，你還會來探望結衣么？”

    “嗯，至少這一點不會變?！?/br>
    雖然剛才被宮城無情地拒絕，讓剎那受到了蠻大的打擊，但這點程度比起這段時間的煎熬，根本不值一提。

    從現在開始才是關鍵時刻。

    在宮城希望泯滅的現在，在黑暗籠罩大地的現在。

    剎那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陪伴。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宮城總算能在保持清醒的狀態下冷靜下來，不過氣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目光總是呆滯地望著窗外的景色。無論誰進病房，她都沒有反應，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剩下她一人孤獨地坐在椅子上，無法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