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還別說, 自從拜了顧大人,我家兒子都會念書了!” 眾人議論紛紛之時, 縣衙大門左右打開, 有衙役出面將三個阿昌人帶上公堂。 其中一個年歲最長的叫梁臘,自稱是阿昌族長老,另一個年輕些的叫梁札,是其子侄。站在二人中間的女人則喚作俸銀, 自稱是俸珠的長輩。 三人行禮之后,梁臘就說明來意,要按照族中規矩帶走俸珠母子?!拔覀儼⒉松蝗牍?,死不下地獄,沒有讓少夫人帶著孩子住在縣衙的道理,還請顧大人允許我等將俸珠二人帶走?!?/br> 顧玉成一拍驚堂木,怒道:“放肆!本官只知道國法條律,從沒聽過外族規矩。非但這公堂之上,乃至四海之內,都是國法重于族規,律令高于家訓,哪里有屈就蠻夷規矩的道理!” 梁臘的漢話說得不是特別好,腦子轉了轉才反應過來顧玉成在說什么,當即心頭一慌,暗道莫非是俸珠胡言亂語說了什么,所以縣令大人才這么為難他。 好在他不是毛頭小兒,很快鎮定下來,反問道:“難道漢人家的妻子,就能帶著孩子離開家,跑到縣衙嗎?” 俸銀跟著道:“顧大人,我們族中全力尋找俸珠和孩子,才知道她們到了縣衙,求您將人還回來吧。她一個初產婦人,留在縣衙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大人,”梁札口音別扭地道,“我們阿昌多的是漂亮姑娘,俸珠已經嫁人了……” “荒唐!”顧玉成又拍了一下驚堂木,臉色黑沉,“你們口口聲聲找尋俸珠母子,我且問你們,她丈夫呢?可是已經死了?” 梁札被迫打住,含糊道:“當然沒有?!?/br> 顧玉成冷笑一聲:“不管國法家規,天底下都沒有男方親戚代替丈夫接走妻兒的道理。既然俸珠的丈夫尚在人世,就讓他自己來。至于你們,休想從縣衙帶人離開!” 這三個阿昌人閉口不提正事兒,企圖蒙混過關也就罷了,還想往他頭上潑臟水,顧玉成哪里肯忍?本來十分的耐心瞬間化作五分,將三人訓斥一頓后直接趕出縣衙,并聲明找不到俸珠丈夫不給人,畢竟人心險惡,趁著丈夫不在逼死人家妻兒的惡棍也不是沒有。 梁臘、梁札和俸銀:“……” 三人只得掩面離開,俸銀臨走時還想給衙役塞點銀子,托他給俸珠帶個信兒。 那衙役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縣衙有縣衙的規矩。今天收了你的錢,明天回家就種田,我可不敢收?!?/br> 顧大人對他們極好,他學會算數后又殺出重圍才被選中當衙役,可不能為了點小錢把工作丟了。 俸銀:“……” . 回到后院,顧玉成猶自暗暗生氣,心說阿昌人真是狡猾無恥,他若是個臉皮薄性子躁的,為了自證清白也會當場把人放走,豈非送羊入虎口? 現在便用俸珠丈夫吊著,一日不來拖一日,聽她話音兒這男人還不錯,或許能有轉機。 可惜今天又小題大做了,不知道會不會被琢冰笑話…… 顧玉成正想著,忽聽到宋六郎的聲音傳來,招呼他快過來瞧瞧。 顧玉成快步走過去,就見宋六郎抱著那小娃娃,興奮地道:“和君你看,小孩子的腦袋竟然這么軟,好像漿水一樣。不過一個晚上,他就從方塊變成了圓角!” 他說得新奇,好在家教使然,并沒有大力撫摸,只用指尖輕輕從小孩腦側劃過,示意顧玉成看那道消失的“棱”,“就是這里,你發現了沒有?” 顧玉成點點頭。昨天他就是摸到了這道鼓起的“棱”和旁邊的平面,才陡然察覺不對,進而引發一場烏龍,險些威嚴掃地。 夜里他使勁兒回憶,也就隱約記起有個“扁頭綜合征”,但具體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只好將郭橐駝種樹的教訓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提煉出一套“自然就是規則,不可強行破壞”的理論,準備拿來勸說眾人。 沒想到這孩子運氣不錯,才睡了一晚上就能恢復到這種程度,將來慢慢變成個正常腦袋也未可知。 此刻小娃娃醒著,也不哭也不鬧,只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慢悠悠轉著看人,煞是可愛。 顧玉成抱了抱他,問道:“七娘去哪里了?” 宋六郎道:“她去跟俸珠說今天縣衙的事兒了?!?/br> 其實是怕俸珠腦子不清楚,一看族人前來就跟著回去,所以去“勸解”了。 “七娘真是又體貼又善良?!鳖櫽癯神R上將宋琢冰夸了一番,夸得宋六郎眉開眼笑,連道過獎。 顧玉成正色道:“六哥過謙了。七娘是世間難得的好女子,能得她幫助,是我的榮幸?!?/br> 若能成就鴛侶,就更榮幸了。 …… 如此過了兩天,三個阿昌人又來要人。 這回說是俸珠的丈夫去了外地,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怕她們母子給縣令添麻煩,請求讓他們先把人帶走。待其夫回來后,再讓他們一家三口前來致謝。 俸銀哀哀切切地道:“我是俸珠的姑母,她娘早早沒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親手帶大她的。大人不信可以去我們族里問問,我可有虧待過俸珠?再過三天就是我妹子的忌日,還望大人把俸珠還給我們吧?!?/br> “是啊大人,” 梁札從旁助陣,不知是不是回去練習過,說起話來比上次流暢許多,“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俸珠是個孝順的人?!?/br> 這次顧玉成開了縣衙大門,允許百姓圍觀公堂斷案。等俸銀和梁札說完后,他冷冷一笑,單刀直入:“說一千道一萬,你們不過是想趁孤兒寡母無人可幫的時候,直接燒死她們罷了。來人,帶俸珠!” 俸珠就在隔壁候著,一聽傳訊馬上被衙役帶來。她經過三個孩子的磨難,又得了宋琢冰囑咐,硬是頂著對梁臘三人的懼怕,轉過臉不看他們,盯著堂上那塊“明鏡高懸”的匾,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講了一遍,末了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求大人救我們母子性命!我不想被燒死??!” 圍觀百姓嗡的一聲就炸開了。 “居然真的要燒死啊,難怪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孩子跑了,嘖!” “蠻夷就是蠻夷,不通教化!” “放火燒人,與野獸何異?” “難怪縣令大人不肯放人,原來是這么個緣故?!?/br> “人之初,性本善,這阿昌蠻所作所為,簡直駭人聽聞?!?/br> “不能把人交給他們啊大人!” 顧玉成聽得嘈雜聲響成一片,暗自點頭。他沒有被人圍觀的習慣,今天公開上堂,就是為了斷案的同時趁機教育黔源縣百姓,現在看眾人反應激烈,都不贊同阿昌人之舉,頓覺心血沒有白費。 與之相反的是三個阿昌人,他們漢話都不是特別精通,但不妨礙看懂周圍人對自己的鄙視,當即憋紅了臉,不知說什么好。 特別是梁臘,他在族里說話頂用慣了,二進縣衙都覺得受了莫大委屈,現在被千夫所指,心頭更不是滋味兒,想了半晌才大聲道:“這是你們漢人算出來的辦法,不能推到我們阿昌人頭上!” 這話說出來,梁臘思路順暢許多,剩下幾句脫口而出:“大師開壇祭天,掐指推算,都是因為俸珠身懷邪氣,所以才生了三個癡傻孩子,害得我族新生兒接連夭折。不除了她,我們阿昌族就要絕種。這是神罰,誰也不能躲過!” 顧玉成因早年經歷,聽見邪氣倆字就覺得惡心,冷聲問道:“哪個大師?” 梁臘底氣十足地道:“正是你們漢人大師,道號叫做三笑真人的?!?/br> 這三笑真人似乎頗有名氣,單單一個名號就讓外頭圍觀的百姓再次炸鍋,甚至有膽大的給顧玉成打眼色。 顧玉成權當沒看見,面無表情地拋出一枚綠色捕簽:“來人,傳三笑真人上堂!” 可笑,三笑牙刷他都用了不知多少,哪里會怕什么三笑真人?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叉三秒腰~︿( ̄︶ ̄)︿ 第76章 三笑真人 等待衙役拘捕的時候, 顧玉成借口更衣去大堂后面的耳房詢問三笑真人的信息,才知道這位竟是個赫赫有名的散道。 據說他本領通天, 能掐會算, 曾經做過平王府的供奉, 后來為了追尋大道主動離開, 但一直在西南地區活動,很受官員富商的追捧。 這些年里, 三笑真人逐漸收了九大高徒護法,現在還成了阿昌人的座上賓,不知和苗人那邊關系如何…… 顧玉成聽完半炷香的吹噓, 洗了把臉又回到大堂,等了一刻鐘后, 就有衙役帶著個年輕小道士前來, 說是三笑真人座下第一仙童。 這模樣清秀的仙童額頭冒汗,氣喘吁吁地道:“啟稟大人,師父昨夜為善信驅邪祈福, 今天要沐浴焚香才能面見父母官, 特派小道前來告罪?!?/br>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兩口氣,然后盡量平穩地道:“師父已推算出災劫降臨, 實乃世人愚昧所致, 待他老人家親自前來,做科儀道場,定能為大人分憂解難?!?/br> 小道士伶牙俐齒一番告罪,先把三笑真人頭上的鍋推出去大半, 然后垂手而立,安安靜靜地等待師傅到來。 這做派瞬間把梁臘、梁札和俸銀氣到絕倒,合著三笑真人慈悲心腸說啥都對,愚昧殘忍的只有他們阿昌人???梁臘立馬跳出來,大聲道:“真人當時說得清清楚楚,就是俸珠身懷邪氣,族中缺少氣運,鎮壓不住,才會接二連三夭折嬰童!這可是三笑真人在祭壇上親口所言,怎會有假?!” 小道童一臉無辜地道:“師父確實這么說的,但他老人家是讓你們增加氣運,可沒說讓你們把好端端的人燒死。這種作孽的事情,別說師傅,小道都不忍聽聞的?!?/br> 他生得清秀卻模樣討喜,這么無辜回望,竟真有幾分廟里仙童的影子,越發襯得梁臘三人面目可憎。 “你胡說!”梁臘氣得粗亂眉毛都要豎起來,“萬兩銀子才能救一條命,還要‘除去根源,以觀后效’,不是明擺著嗎?” 他越說越氣,漢話里夾雜著阿昌話,嘰里咕嚕地痛罵那小道童,奈何詞庫不豐,片刻之間就把“無恥之徒”四個字用了三回。 小道童微微垂首任憑他罵,一個字不回嘴,只眼中泛著委屈,看起來著可憐巴巴的。 顧玉成:“……” 他聽了個首尾便知端的,想來是那三笑真人欲裝神弄鬼騙銀子,最好得個長期客戶,奈何阿昌人不甚富裕,干脆二一添作五要燒死俸珠,來個一了百了。 現在東窗事發,三笑真人不敢和官府硬抗,加上這種事兒好說不好聽,便先派了個伶俐徒弟打頭陣,好有個轉圜。 如此看來,這案子并不難斷。只是何俸珠母子一旦回了族里,能不能過下去尚且未知…… 公堂上,梁臘已是氣得臉色發青胸口起伏,顧玉成不忍他繼續被綠茶小道童傷害,向旁邊打了個眼色。 袁毅立馬敲了敲殺威棒,呵斥道:“肅靜!公堂之上不許咆哮!” 梁臘悻悻閉嘴,狠狠瞪了那小道童兩眼。 眾人又等了盞茶功夫,外面忽然sao動起來,“大師來了”、“三笑真人來了”之類的聲音響成一片。緊接著,人群自動分開,仿佛夾道歡迎似的迎進來一個老道和八個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神色肅穆,左邊四個分別捧著黃符紙、桃木劍、朱砂和一柄由銅錢紅繩纏繞而成的誅邪劍,右邊四個則捧著碩大的盤子,盤中依次放著香燭、五谷、無根水和一個小巧的銅鍋。 走在最前方的老道士須發皆白,手持拂塵,行走間寬袍大袖飄逸如流云,散發出清淺的香火氣息,可見小道童此前說他沐浴焚香并非假話。 “三笑真人真乃當世高人!一看就是老神仙!” “大師可是在王府里做過官的,當然不一般?!?/br> “只有我覺得真人有點浮夸嗎?” “快閉嘴吧你,人家那是牌面兒!” “哎呀大師看我了!我是不是有仙緣?” “少做夢,大師看的是我!” “瞧人家大師多穩重,一步一步的就像走在云彩里?!?/br> 眾人目光聚焦處,三笑真人緩緩走來,步伐越來越慢,邁進公堂后更是恨不得把一步拆成三步走。 每走一步,那雙藏在雪白眉毛下的眼睛就瞪大一點兒,仿佛要摳出來把空氣中的纖塵都看個清楚。 公堂上,那端坐在“日月高懸”匾下,一身官袍威風凜凜的,好像是當年的顧家二郎??! 三笑真人正在狐疑間,就看到縣令大人對他笑了笑,臉上甚至帶出點兒舊友重逢的喜悅。 三笑真人:“?。?!” 霎時間一口涼氣倒進嗓子眼兒,順著四肢百骸奇經八脈游遍全身,將他那顆炭團似的心凍成了冰棍。 眾目睽睽之下,從前的天靈道人,如今的三笑真人,硬是在大熱天打了個抖,滿身香火氣越發濃厚。